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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风已经褪去了轻寒,从窗缝里吹进来,轻拂帷帐。随之进来的还有树木间喧闹的鸟鸣声。
“你该走了。”周瑜说,眼睛却看着窗户,似乎正在侧耳倾听外面的鸟啼声。
“留下我吧。”甘宁抬头,不再遮掩目光中的软弱。
周瑜转过头,凝视他良久说:“何必这么执着呢?凡事有开始,就一定会结束。”
“开始的太晚,结束的又太早了!”
“世间的一切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甘宁望着周瑜的眼睛,蓦然发觉自己爱上的究竟是什么。他身上有种凝固了的青春与热情之美,就好像结了冰的火,但这种死火一旦被释放出来,不知为何却倏忽间就寂灭了。这场□□如烟入抱,似影投怀,以至于回忆起那些夜晚,甘宁发现自己拥抱的似乎仅仅是个幻觉。而周瑜本人则是飘忽的,难以掌握的,永远无法理解的。
“留下我吧。”他听见自己徒然地喃喃哀求,忽然生出一种悲凉,悲凉又很快变成愤恨,他探身向前无赖般掣住周瑜的衣襟:“留下我吧!”
“吴侯的命令,是我无力改变的。”周瑜摇了摇头说,“我想留住的很多,可都无能为力。”他的话中似乎带些怅惘,顿了片刻,语气又重新坚硬起来:“你最好即刻出发,以免耽误了吴侯的时限。”
“我不走!”甘宁跳起来吼道,发狂般抽出佩刀狠狠□□床榻,“我就是不走!”
“那我就只好命人把你绑上船了。”周瑜把手指按上长刀的霜刃,忽然微笑说:“我不希望你现在惹吴侯怀疑——因为如果我的计划顺利,也许将来我们还会有不少共事的时间。”
庞统下了牛车,强压下心里的惊慌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是南郡太守府,他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弄明白了之后,他反而更懵了。从几日前收到诸葛亮的来信开始,他的确收拾好行装在等着什么人来接他离开襄阳,但他却绝不是期待来到江陵。太守府的一花一木他都很熟悉,此刻却毫无亲切之感,只觉深陷回了城破前的噩梦。
“先生,明府请您过去一叙。”侍卫过来说,带他离开等待着的厢房,沿游廊向里走去。
庞统对这里太过熟悉,立刻就看出这是在带他走向内室。如今曾在围城外的周瑜是主人而曾任功曹的自己是客,这身份的颠倒让他委实感到奇妙。
一路上庞统不禁回忆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此之前,确实有几封政令从江陵快马加鞭送到他在襄阳的陋室,但全被他一口回绝。以周瑜的骄横——庞统认为武将统统都是粗暴而骄横的——应该在失望之后断绝了请他复为功曹的打算。但也许正是过犹不及,反而激起了他报复的怒火?庞统心中不免忐忑起来,他此刻全然明白了自己想要逃离的就是这种可怕的暴力与强权,以侵害生命与尊严相威胁的可怕的强权。想到这里,庞统又莫名平静下来,因为他心中了涌出一种自尊的力量并化为不屈的意志,一瞬间强大到足以与这种□□抗衡,这使他感觉坚强,而且勇敢起来。
庞统深吸一口气,挺起胸,慢慢理了理在牛车上弄皱的衣摆,又伸手扶正发冠,正要拿出士人的气概,忽然听到从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汉子五花大绑,兀自挣扎着骂个不停,从内院被几个武卫抬了出来,经过他的身旁,一路向外带走了。庞统目送这路人消失在游廊尽头,瞠目结舌,扶着发冠的双手都忘记放下来。
“明府请先生进去。”侍卫转过身低声说。庞统慌忙跟上,并没有注意到被带去的不是厅堂而是内室。
庞统坐下,抬头四望。室内布置十分简单,仅用屏风隔开了内外。目之所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仅有的几案上放着一张琴,桐色润泽,尾部略带焦黑。看摆放的方式,似乎经常被主人抚弄。焦尾琴旁边有个小巧的铜铸香炉,沉香屑的青灰色的烟正从香炉里缓缓爬出来,使室内充斥着一种凛冽的冷香,仿佛专门为了驱散春日的晴暖。
庞统定下心来,才注意到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等他回过神,才明白里面是在穿衣服,不禁涨红了脸,心里说不出应该尴尬还是气愤。
少顷,屏风被撤开,庞统抬头,才发现里面并没有他想象的冶艳景象,只是一张简单的卧榻,旁边还放着药罐与沙盅。南郡太守周瑜白衣青带,立在榻前,一手轻放在佩剑的柄上。
“先生,一路辛苦。”周瑜微笑说,走过来坐上主位。
庞统一时顾不上作答,在十足的好奇心下,忍不住仔细打量面前新上任的南郡太守。
三十六岁的年龄无论如何还算不上老,但也足够凝结半辈子的风霜。周瑜当然免不了也被时间的洪水漫过,只是留下的痕迹并没有太过残忍,换句话说,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略为年轻一些,肤色白皙,在幽暗的内室里泛着光彩,身形也还很优美,保持着青年时的纤瘦矫健。至于他的容貌,庞统在他现身的一瞬间就注意到他有一个很挺拔的鼻子,有着挺拔鼻梁的人往往都不会丑,更何况他还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所以在庞统眼里,他简直是相当的漂亮了。而尤其难得的是这样精致的漂亮却并未让他显得轻浮,周瑜此时坐在主位上,颀长的腰背挺直,神情毫不尴尬地任由庞统打量,目光坚硬明亮,只有流转时闪动的波光才让它显得不太刺眼。
“先生,路上可改了主意吗?”周瑜微笑问。
“阁下几番征召,庞统已经明确回绝了,才疏学浅,实在无法胜任。”庞统很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这几句话,因为他发现在这种目光的压迫下,要顺从自己的真意是很不容易的。
“先生认识南阳诸葛亮吗?”周瑜并未接上刚才的话锋,却转而问道,令庞统心下一惊,片刻后他才想到也许他写给诸葛亮的回信已经断送在了南郡的邮路上,这才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这个猜想令他心中涌上一股脑怒,冲淡了方才的局促。
“我与孔明是至交,世人皆知。”他刻意昂起头说,“先前孔明来信请我去投奔刘备,我已经答应下来,所以对阁下的征召只好敬谢不敏。”
“先生觉得,我不如刘备吗?”周瑜又冲他微微一笑,令庞统心中蓦然一凉:“平心而论,我对阁下与玄德公均无了解,此去出仕,多是仰靠孔明的保证。”
“那先生自觉与孔明相比如何?”
听周瑜紧接着抛出这个问题,庞统捉摸不透他的用意,沉思片刻后刚要开口作答,周瑜却接着说:“先生自觉不如孔明吗?”
庞统本要谦让,然而这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又令他气恼不已,断然反问道:“阁下何出此言?庞统哪里不如孔明?”
“既然先生并不自薄,我就不妨说,孔明凭茅庐三顾,亲自畅谈切磋,才认准了刘备,而先生却仅凭一封信就盲目投主,论端庄持重,我看你是远不如孔明的。”
庞统刚要张口,周瑜却不给他反击的机会,紧接着说:“所以我刚才问先生可知道刘备是何等样人,先生却并没有说出来。”
“我确实没有见过他,但——”
“但我见过。”周瑜敛色站起来,踱步到窗前,“刘备野心大而器量小,善取巧而无大略。先生若以为他知人善任,以为到他手下可以大展宏图,那就更错的离谱了。先生大概还不知道,诸葛孔明现在不在公安,而被刘备调去临烝,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负责调整赋税,充实军资去了。”
“什么?!”庞统大大惊诧了,“孔明韬略之才,仅用其督令后方粮草赋税事务,岂不是委屈人才?!”
“所以我才问,先生自觉比孔明如何,竟自信可以在玄德手下脱颖而出?”
庞统一时语塞,踌躇良久说:“阁下问了我许多问题,我能也问一句吗?若我归于阁下,阁下又何以待之?”
“军政内外大事,悉数委托先生,一概听凭处置。瑜,垂拱而已。”周瑜回过身望向庞统,很干脆地说。
“为什么?!”庞统不由脱口问。
“先主公讨逆将军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请君出仕,就是要付以重任的。先生愿意做我椽下功曹,为我腹心参谋吗?”
庞统在各种震惊之下说不出话来,周瑜解下腰上的太守印纽抛给庞统,他下意识间慌忙接住。
周瑜笑说:“先生既然已经挂了印,即日就上任吧!先生的眷属已经接来在路上了。”
“我……”庞统正想辩解,周瑜已经示意送客。被侍者带出门外,庞统才恍然发觉自己又成了南郡太守的庞功曹。他看着手里的太守印,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便将之小心收在袖里,深吸一口气,挺起胸抬步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0 章
建安十五年,夏。
“事情固然紧急,但明府的身体……这样昼夜兼程,恐怕还是太过劳累了。”庞统奋力策马,尽量跟上周瑜的速度。
“我们的情报不力,刘备已经过了沔阳才发觉,我必须抢到他前面见到吴侯。”周瑜回说。他呼吸急促,脸色犹带着青白的病容,比起春天与庞统初见时远更像个病人了,这也是庞统反对他太过匆忙上路的原因。
庞统认识周瑜的时间不算长,在周瑜的一众知交故旧里尤其是个新相知,但他却常常忘记这一点。此时距那个孟春的下午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庞统心中最后的不甘与忐忑却已经消失无踪。他对周瑜的敌意与猜测在无数个良辰清宵的焚香赏琴中消融殆尽,而敬意与温情则在舆图与方略的谋划之间逐渐滋长。总之,回到江陵后庞统很快便发觉周瑜是个很少有的上司,也是个很难得的朋友,既有文人的智略和温文,也不乏武将的坦荡和直率,于公于私都无法不令人心生爱慕。
而遗憾的是几个月间的变化并不止于此——南郡太守在江陵之役受的伤太过严重,几乎不再可能痊愈,而由伤势带来的虚弱又加重了他身上原本就容易发作的心疾和肺病。几个月间周瑜的健康急转直下,庞统觉得初见时那种青春的幻影已经张开翅膀从他身上掠过飞远了——唯有谈及西行的计划时灼灼放出光彩的双眼,才让人想到他心中仍旧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少年。
“我倒觉得情报来的太早了,”庞统压下心中万千思维,强做出微笑说:“上次与明府谈及的取蜀路线,我近日又完善了许多,只要再假以时日就能成型。这时候明府却忽然要离开江陵去京口,实在可惜。或者我也——”
“我不会带先生一同去的。”周瑜笑着打断庞统,“先生是南郡真正的太守,此地形势险峻,不可一日无君。”
庞统叹了口气,也只好点了点头。
江边到了,楼船早已装载好,泊在岸边。
“统以茶代酒,送别明府!”庞统命人取来漆壶,将温热的茶汤倒入羽觞。
周瑜端起羽觞,忽然若有所思说:“我第一次喝荼荈,还是兴平二年的时候。那年讨逆刚占了曲阿,把刘扬州的府库翻了底朝天,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试试。我知道吴人是很喜欢这种饮料的,但我却一向喝不惯。”
“明府喜爱浓烈的滋味,而不习惯寡淡。”庞统笑说,“但是茶也可以是浓烈甘醇的,只是不像酒那么让人迷醉颠倒。——这便也是茶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