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觉得很后悔。对自己所作的一切都后悔。但是想下去,又没有什么可以后悔。因为即使再重来一次,阿耀仍会选择拦下阿泽然后固执地坐在他电单车后座。
仍会同阿泽一起。会在唱片行第一次见到阿泽,就静悄悄偷看他。
“因为我真的中意阿泽。”
阿泽一连四五天都找不到阿耀。阿耀连唱片行都没有去过。唱片行的文森说阿耀已经在电话上辞了工,而且意味深长告诉阿泽:“你等等他啦,或许过几日阿耀会来搵你。他知道去哪里可以搵得到你不就好了?”
奇仔说:“挑,你痴线啊?搵人搵到自己消失?”阿泽不理他。
“是大佬搵你啊,”奇仔说:“差佬收了你的‘货’,大佬会不会怪你?”
“没所谓,我不再跟大佬了。他管我不到。”
奇仔吓一跳的看他。阿泽说:“你以为真的好威风吗?我不想死,不想坐监。我同你都还是兄弟,一起大的嘛。不过我不‘混’了。喂,奇仔,我劝你都退出来啦,你以为自己命几硬?”
“没大佬罩会挨打。”奇仔说。
阿泽说:“有大佬罩还会被差人拉,搞到阿耀也被我累。我不干了。”
阿泽没有耐心,还没有存够钱买新手机,只好在楼下电话亭里给阿耀打电话。整日整夜电话接不通,一枚硬币也都用不掉。
阿泽亦试过在理工学院外等候,但不见阿耀进出。终于有一个下午,给他在校门外等到那名不友好的女仔,阿耀的朋友。阿泽骑在电单车上冲她挥手:“喂,过来这边!”
那女仔提着书包,正与身边同学匆匆讲什么,回头见到阿泽,她蹙眉骂道:“小古惑,烂人,乞人憎。”转过身跑开。阿泽抛下电单车,几步就追上余余,粗暴地拽过书包拦住她去路:“听到没啊,我叫你过来!你有没有见过阿耀?他去了哪里?”
周围的女同学“呀”的尖叫:“你是谁?余余,不用怕,我们去搵阿sir!”四散逃走,余余却对她们背影叫:“不用啦,这个人我认识的。你们走得了。”
那班女孩子犹疑地观望,余余不耐烦地招手:“明天见!”
阿泽把书包丢还给余余:“她们都是你朋友啊?”余余冷冷回答:“我同她们不熟。我只得阿耀一个朋友。”
“阿耀呢?”阿泽打量余余:“我这两日都找不到他。他没事?”余余也反过来打量阿泽。半晌她问:“你找他做乜?”阿泽挠头:“咦,他一直同我一起的。我想你都知啦。”余余终于气急败坏:“那你害得他被学校退学你知不知道”
阿泽瞪大眼睛。余余怒道: “你以后都不会见到他了,他不会见你的!他父母替他在澳洲找大学,他要去澳洲了!”阿泽握住她手臂不给她离开:“慢着!他去哪里?”余余厌恶地用书包大力打阿泽,神情动作仿佛赶走一只害虫:“你放开我啦!喂,我警告你不要再去骚扰阿耀!你已经害得他好惨了!”
阿泽被女仔手里书包噼里啪啦的袭击头脸,仍然执拗地不放开手:“你把话讲清楚先,为什么他不见我,为什么会被退学?为什么要去澳洲?”一句比一句问的惊慌。余余恨恨推了阿泽一下:“因为你做的衰事!你带着阿耀才害了他!学校认为被警讯登出来损害校誉,算阿耀都有错,才叫他退学的。都是你的错!”
阿泽松开手,余余立刻给他一巴掌:“你不要去找阿耀,我会报警的!”
阿泽呆在原地。
阿耀整夜都失眠。
身上手机震个不停。一开始,手机响起铃声阿耀都会出冷汗。他不知怎样对阿泽讲。后来,他决定干脆不要讲。
阿耀在露台静默地发呆到凌晨。露台外是一线海景。他模糊记得儿时初搬进这个家,露台外面还可俯瞰整个海湾,灿烂阳光下海上船影点点。他与姐姐还时常在露台嬉戏,逐个数游船。而渐渐地,楼宇与海湾之间筑起了一栋栋新大厦,玻璃幕墙隔绝了那片蓝色风景。
在童年对自己与世界都所知甚少,一切都似更加美好。
他取出信纸,想把不知道怎样当面对阿泽写的告别话语,以纸笔写信告诉阿泽。但阿泽或者不喜欢看信。阿耀将信纸铺在膝头,写开头一句,思索很久,写下平静一句“I shall miss you”。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他自己却伤心的不得了。
因为即使舍不得,还是要去澳洲的。真的喜欢阿泽,但也真的喜欢念书。
未来计划中,尚且包括努力攻读学位后在大学争得教席这一选择。眼下没有更多选择,或者有吧,是他不能选。若是违抗父母不去澳洲,就无法继续念书,这亦令阿耀深深恐惧。
但我会挂住你。
半天纸上还是只得这一句。
人成熟起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忽然领悟这世界上有太多值得喜欢。但一切喜欢都只能占据人生的一部分。不能太多沉迷,也不能太少关注。
假使能够保持这样脆弱的平才最理想。
阿耀来到书房,将陪着他度过中学时期的唱片机放进背包离开家。便携式的黑胶碟唱机有点分量,令身心都沉下去。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游荡几个钟。搭地下车,搭小巴。经过码头,过海底隧道。路过钟声回荡的校园,人来人往的街市,大门紧闭的教堂。每一间唱片铺都播放不同的歌,夜店尚未开张。安静的游泳馆,隐蔽的小公园。在繁华喧嚷的行人区;阿耀数次魂不守舍地撞在路人身上。绿灯过街时,阿耀走得太慢,在人潮拥挤中跌了一跤。身边有陌生人顺手扶这失落少年一把。阿耀连声讲多谢。抬头时,只见大街华灯初上,无数成年男女行色匆匆,明确果决地来去。
只有他好似荡失路的孤儿仔。
阿耀最后下决定折返。
他到旺角,陋巷中阿泽家所在那栋旧式唐楼。阿耀将只写了一句话的信与钥匙一同放在信封内自门缝底下送进去,又轻轻地将唱片机安置在门旁。他在阿泽门前站了很久,都没有勇气按电铃,亦没有人来开门。
过一阵,听到门内有轻微响动,阿耀立刻转身,慌不择路地逃上楼梯。
阿耀一直上到唐楼天台。
过去他没上来过这里。天线电缆横生枝节,角落堆放废置梳化桌椅,空地还有数支晾衣架,白衣衫花被单在晚风中飘动。望出去周围建筑也都老旧污糟,还撑着绷开的广告牌,亮不起的灯管。傍晚天空昏黄,是最感伤孤独时分。
他牛仔裤中手机又震动起来。阿耀取出手机,见到眼熟的公用电话亭号码在屏幕上闪烁。他知是阿泽,犹豫片刻接通。
说再见的时刻还是到了。
阿泽语气焦躁:“喂,喂?现在你在哪里?”
阿耀自天台边缘望下去,可以望见底楼街边电话亭。他见到阿泽熟悉瘦削身影在电话亭内。
“我在看得到你的地方。你戴了棒球帽。上面是不是有个W,乜意思啊?”
“你别玩啦,你到底在哪里?快点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阿耀沉默片刻。“我想我们都还是不要见面。”
“你讲乜啊。”
“见面好难开口讲bye…bye。”阿耀说。“你见到我还给你的钥匙了?还有一架唱片机,用来听那张赖纳柯翰的唱碟的。”
阿泽强调:“但我买那张碟是为了同你讲句话!”
“记得照顾金鱼。他们生命本来就很短。”“你不要走!”阿泽在电话亭内急切地打断阿耀:“你不要去澳洲!”
半晌,阿耀很小声地说:“对不起。我明天搭早班机走。”
阿泽忽然愤怒起来:“你不可以丢下我!你是我唯一中意的人,我不想你走,喂!我知道是因为我犯错才害的你要走,可是以后都不会了。我不再当古惑仔了。真的。”他保证:“古惑仔好无聊,又蠢。我已经成年。我会做成年人该做的事。”
“但我要去澳洲念书。我喜欢念书所以必须去。”阿耀说:“我会回来的。我回来时候还会见到你吧?”
阿泽没有讲话。
阿耀问:“你不会不记得我吧?我跟你戴的耳钉是一对的嘛。我到哪里都不会除下这个耳钉…再见。阿泽。再见。”
阿泽仍然不出声。阿耀不想挂断,他想讲:对不起。或者:我喜欢你。或者:我不想同你分开。还有许多别的说话。但电话里突兀地响起提示音,是公用电话的通话费用不足,接着便自动切断,嘟嘟声电子音后,只余一片沉寂。
过了很久,阿泽没有再打过来。
又过了很久,阿耀见到阿泽走出电话亭。
阿泽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低,阿耀无法见到阿泽的面孔神情。他静静凝望阿泽背影,走过狭长街巷,越来越遥远。在沿途昏暗街灯映照下,连那道瘦削影子亦变得愈来愈长而淡薄,直至淡得化为乌有。
即使过了十年,已经完全成为了成熟大人的阿耀仍然能清晰的记得这一刻的心境,因为长大了一切改变,再也没有这样为简单的分别而伤心。这种感受好像被阿泽抛落泳池的那枚属于别人的指环一样,金光只一霎便再也无迹可寻。
阿耀将再也用不到的手机放在角落的斑驳旧梳化上,离开天台。他抹去眼泪,对自己讲:男子汉大丈夫,以后都不可以流眼泪了。
深夜,阿泽走到天台上。他对自己讲:没紧要。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长大。以后都一个人都可以。他将赖纳柯翰那张唱碟在阿耀的唱机上小心地放下去。低沉孤独的歌声逐渐响起。
十八岁生日已经过去。成年人要做成年人的事情。不要连累别人,为未来打算,等等。
隔很久时间,才会有一架夜班航机闪着灯缓缓掠过九龙区上方的漆黑晚空。这是启德机场的最后一年。每一班飞机轰鸣飞过的时候,他都会对着飞机大吼:“阿耀!”吼声被轰隆巨响淹没。假使阿耀就在这班飞机上,他也一定听不见。
阿泽压低棒球帽的帽檐,在天台一张旧梳化里盹着。
清晨醒来时唱机早已电池耗光而停下。他坐起来,发觉膝盖边是阿耀的手机。“阿耀?”阿泽握住手机。
头顶上离开香港的早班机正经过,阿泽狂奔下天台,跳上他的绵羊仔。他发动电单车跟随飞机轨迹一路冲过去。鸽灰色天空中,飞机愈飞愈高,更加遥远,苍白,渺小,机翼闪烁的灯不会比一粒晨星更近。阿耀在这班飞机上吗?
想再见阿耀一面。但电单车怎么追得上飞机。
直到那架早班机消失在天际,阿泽刹住电单车。取下安全头盔。无数车从旁绕过,因他在街中碍事,大响车号,还有开车窗骂他:“停在这里,是不是寻死?”——但,阿泽不理他们。他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