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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说什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的说。”
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沈璧君?
这本是风四娘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她举起酒杯,想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去,却又慢慢的放下酒杯。
萧十一郎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风四娘终于轻轻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正在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风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风四娘道:“不必?”
萧十一郎道:“因为她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走了。”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的跳动。
虽然他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来?
——沈璧君都已走了,她为什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肉里。
她忽然很恨沈璧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刻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的活下去,就得屈辱的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太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璧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
她绝不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的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的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的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璧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已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跟连城璧约会的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账,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
——这笔账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了和萧十——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却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计和船持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都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缸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缸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的坐着,两个人虽然再没有提起沈璧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原谅的。”
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
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死?”
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定会快快活活的活下去,可是现在……”
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缸,我还想喝。”
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毕竟只是个女人。
楼下的灯光早巳灭了,楼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的。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月色如此温柔,她走下楼,抬起头,忽然发现有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里。
“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她已看清了这个人——一件破旧的青布长衫,
一个平板的白布面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来了,这次来的当然绝不会是史秋山。
风四娘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人还是没有动,没有开口,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个枉死的鬼魂,又回来向人索命。
风四娘长长吸了口气,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这次你既然又来了,就得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她的眼睛发着光,她已快醉了。
风四娘已经快醉了的时候,若是想做一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人和鬼加起来,也休想拦得住她。
她忽然冲过去,掀起了这人的面具。
这人还是没有动,月光恰巧照在他脸上。
风四娘怔住,又长长吐出口气,道:“连城璧,果然是你。”
连城璧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竟像是也曾流过泪。
风四娘冷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无垢公子,几时也变得不敢见人了?”
连城璧冷冷的看着她,一张脸还是像戴着个面具一样。
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就是种最悲伤的表情。
——他和沈璧君,岂非本是对人人都羡慕的少年侠侣?
——这世上若没有萧十一郎,他岂非也可以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想起了他的遭遇,风四娘的心又软了,忍不住叹息道:“你若也想喝杯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我们三个人。”
连城璧当然记得,那些事本就是谁都忘不了的。
他看着风四娘,不禁也长长叹息,就在他的叹息声中,风四娘忽然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一只很白,很秀气的手,手腕纤秀,手指柔细。
可是风四娘看见了这只手,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她已认出了这是谁的手。
就在这里,这只纤美柔白的手,已闪电般拧住了她的臂。
只听一个人在她身后带着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的笑声也很温柔,他的手却已变得像副铁打的手铐。
花如玉,风四娘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花如玉。
她宁愿被毒蛇缠住,也不愿让这个人碰她一根手指。
花如玉的另一只手,却偏偏又搂住了她的腰,微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喝的还是洞房花烛酒。”
风四娘没有开口,她想大叫,想呕吐,想一脚把这个人活活踢死,可惜她却只能乖乖的站着。
她全身都已不能动,全身都已冷透,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就站在楼梯上,脸色甚至比连城璧更苍白,冷冷道:“放开她!”
花如玉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放开她?”
萧十一郎道:“放开她!”
花如玉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知不知道我们已拜过天地,入过洞房?”
萧十一郎的手握紧刀柄。
刀是割鹿刀,手是萧十一郎的手,无论谁看见这只手握住了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如玉却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认得这把刀,这是把杀人的刀。”
萧十一郎并不否认。
花如玉又笑道:“只可惜这把刀若出鞘,第一个死的绝不是我,是她!”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但却已拔不出这把刀。
他知道花如玉说的不是假话。
花如玉悠然道:“我还可以保证,第二个死的人也绝不是我,是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条命,换她一条命,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已死定了。”
萧十一郎的瞳孔在收缩,他已发觉黑暗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三件寒光闪闪的外门兵器。
一柄带着长练的钩镰刀,一对纯银打成的狼牙棒。
这两种兵刃一种轻柔,一种极刚,江湖中能使用的人已不多。
只要是能使用这种兵刃的人,就无疑的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