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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凑合。”秦王氏在如儿的搀扶下坐直了:“二郎说什么?”
“……他很为难。”见如儿开始给秦王氏捶腿,十六娘也靠近两步,在秦王氏另一边跪下来,双拳不轻不重地敲在她大腿上:“那乔氏已然有身孕了,若再不接进来……”
拳下秦王氏大腿上的肉突然变得紧绷,十六娘不敢抬头,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身孕?”秦王氏冷笑,后半句声音倏然压低:“那还真是进退两难——让她进来了也是一出笑话,不让她进来,还偏生逆了那天理人伦。只是天晓得这狐媚子怀上的……哼。”
十六娘颔首,许久才嗫嚅道:“阿家,二郎说她身孕是两个多月上的……应该不至于……”
秦王氏却不再搭腔,好一阵子,终于冷森森地笑了:“好得很——我的郎君给我寻觅了一宅子的妾室对付,如今,我的亲儿又弄来这么个野狐!也好,我总归是要去的,但是阿央,你得跟着我学,怎么对付这些妖精——秦家护卫了三代君王了,家大业大,这一支又是嫡系,天知道有多少花妖狐鬼想溜进宅子里头!你阿娘与你阿爷情投意笃,后宅子里的勾当,还得我这个做姨母的来教!”
十六娘给秦王氏捶腿的动作慢了下来,待又恢复原速时,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五天后,十六娘站在面含微笑却殊无半分温柔之意的秦王氏背后,望着在她们面前盈盈下拜的乔氏,心里止不住的厌恶与好奇像是翻腾着黑色泡沫的海面,起伏不止。
乔灵娘腰肢娉婷,肌肤如雪,眉画得极美,衣着却素净,竟是半点也不像是十六娘想象中妖冶的妾室模样。
只是,当她抬起头时,十六娘心中才发出一声鄙夷的冷笑——原来是个杂胡么,来自波斯血统的蓝绿色眸子,源于突厥人天生浓郁的眉睫,承自中原人纤薄的朱唇……这样的女人,纵使再怎么美艳,终究上不得台面。
妻与妾,争的无非两样东西——家中的权柄,郎君的心。除非秦家的长辈都被猪油蒙了心窍,乔灵娘决计不可能夺走自己的地位。至于郎君的心,想起来十六娘心中便闷闷地疼——罢了,既然从来没有得到过,让别人得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多是伤心一阵子罢了。
从乔灵娘问了安开始,秦王氏一双眸子便在她身上游移,终究却只是含笑挥了挥手——和十六娘如出一辙,那只扬扬手指的挥法,十足优雅,分明疏离。
“老夫人的意思是您可以退下了。”婢子如儿解释道:“请吧,乔娘子。”
乔灵娘深深的蓝色眼睛中闪过一丝自尊被刺痛的怒意,却终究默然离去。
她出了门,秦王氏刻意提高的声音便从背后传了出来:“果然是个妙人儿,难怪二郎看得上她!”
乔灵娘心头一喜,顿住了脚步,想再听下去,一张俏脸却登时被秦王氏接下来的话气得血红。
“可惜是个杂胡,又是做妾的,今后我这屋子就别让她进来了。若她有事儿,你们都安排给十六娘照看吧。”
杂胡如何,妾又如何?她精心打理过的指甲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作为这一刻耻辱的见证。
秦云衡正候在门口等着她。乔灵娘抬头,眼中委屈盈盈,轻声叫了一句:“二郎!”
“怎么?阿娘她有没有难为你?”秦云衡急问。
“没有……只是,她似乎很看不上奴。”灵娘垂首,黯然道:“奴出身杂胡,老夫人说,今后奴不要再进她屋子了,有事便找十六娘。”
她满心以为秦云衡会皱眉,会打抱不平,至少会怜悯地看她一眼。却不料秦云衡只是咳了一声:“阿娘年轻时受过妾室欺负,所以……你也莫和她老人家计较,日后你诞下了孩儿,她定不会再给你脸色看。十六娘心好,你的事儿若是告诉她,倒胜过告诉阿娘。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乔灵娘一腔委屈登时被堵在了胸中,又不敢和秦云衡发泄——这男人是她在这大宅子里头的唯一依托,怎么敢得罪?只得闷声道:“奴省得这些!二郎且不必为奴挂心!”
秦云衡点了点头,携住她手:“走吧,咱们去看看十六娘给你备下的住所!”
乔灵娘应了一声,心中却忆起刚刚在房中看到的十六娘的模样——大概是很美吧,但那面目却总有些模糊,记不清楚。倒是她那一袭宝蓝色裙子配上朱砂红帔子的衣裳好看,裙腰上斜贴了一双金鹧鸪,环配着压金线卷草纹,更是富丽。
想到这个,她胸中益发憋闷——二郎道他阿娘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她便穿了最是素净的一身衣裳。谁晓得那老妇人仍然看她不顺眼,那十六娘穿得那么娇艳,不还是站在秦王氏身边,一副得志样子?
正想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灵娘抬头,但见一个着青衣文袴男装,梳双鬟的婢子迎了出来。那婢子满脸笑容:“婢子在此处等久了呢。郎君可终于来了——乔娘子好人物!日后婢子便跟着娘子伺候了!”
秦云衡抬抬眼,朝灵娘道:“这婢子叫含春,最伶俐不过的。娘子遣她来伺候你,可见她妥帖。”
妥帖?灵娘心中冷笑——这明明就是埋伏在自己身边的暗线吧!可她脸上却起了笑涡:“是呢——今后要多麻烦小阿姊了。”
婢子含春扑哧一声笑了:“哪儿敢当!乔娘子请进吧!”
手被秦云衡牵了一下,乔灵娘跟着进了屋。触目所及,屋中陈设虽比不得方才在秦王氏房中看到的豪奢,但应有尽有,该贴螺钿的贴了螺钿,该设金粟的也设了金粟,竟是挑来拣去也没话说的一间好房子。
灵娘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笑意——难不成那十六娘当真是个实心眼子的?她道:“多劳娘子费心”,眼睛却仍在房间内部打转。
之后,她的笑容卡住了——墙上,赫然挂着一把紫檀木描金琵琶。
“这琵琶……?”
含春方才还在兴致勃勃地念叨这屋子完全是娘子比着自己房间的摆设收拾的,此刻听了这话,俊俏挑尾的眼中更是闪露出一丝兴奋:“啊,琵琶啊!娘子说乔娘子该是最擅弹琵琶了的!宅子里女眷无聊时难以找到事情消遣,怕乔娘子不习惯,就……”
乔灵娘脸上的笑容风干剥落——她固然是弹琵琶的好手,也正是因了这个,让二郎对她青眼有加。可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歌伎了,还要琵琶做什么?提醒她出身的卑微么?!还特意和她道是宅子里女眷无聊,难不成意影射她做歌伎时忙着迎来送往的“忙碌”?
秦云衡看在眼里,也蹙起了眉头:“娘子不晓事,你们也——罢了罢了,把琵琶拿走,再别放在此处了!”
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女子的声音:“乔娘子——啊,可巧二郎也在!”
秦云衡心中正微愠十六娘准备失当,此时听到这声音更生恼意:“拥雪?你来干什么?”
“娘子遣奴来送些首饰给乔娘子!”拥雪笑吟吟进来:“刚刚娘子回去,说乔娘子貌若天人,只是打扮太素净了些。若是好好穿戴起来,一定美得人移不开眼睛!是而特意挑了套首饰遣奴送来啦。”
拥雪手中捧着一个螺钿盒子,走到近前,便双手交递给了乔灵娘。
灵娘看了秦云衡一眼,见他也饶有兴味地盯着那盒子,便将盒子打开了——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套金首饰。
金子灼目的耀眼色彩也罢了,真正吸引人目光的,是步摇、钗子、金花和耳坠上镶嵌的,那些雕琢精巧的瑟瑟石。青绿质地的宝石被雕琢之后闪动着水光一样清澈明快的光泽,宛如胡族美人的眼眸……
灵娘见此,心中顿时松快了——原来那十六娘真是个待谁都好的笨女人!可一扭头,便看到秦云衡脸色阴沉:“娘子说把这套首饰给灵娘?”
拥雪点了头:“婢子岂敢欺瞒郎君?”
“……”秦云衡劈手夺过了那螺钿盒,啪地扣合:“拿回去!随她送什么,不送也罢,这套首饰怎么能轻易给人?”
“……娘子说反正她也不戴……”拥雪像是怕了,轻声辩解。
“二郎,这首饰是什么来头?”灵娘有些眼馋,但还是得作出无所谓的模样:“很贵重么?那奴怎么敢收?”
“贵重倒不是最贵重……”秦云衡阴着脸:“这是成亲时我自己送她的礼物。怎么好随便送人?”
“诶?不是的……”拥雪脱口争辩道:“郎君看错了!那一套是结条金丝,可这一套是实打实的金钗环!看起来相似,实实是不同的。再说,乔娘子的眸子可不就像瑟瑟石一样美丽,这套首饰最配她,娘子才叫婢子送来……”
“是么?”秦云衡复又打开盒子,细看一番,脸色终于缓和,才把盒子递还给灵娘:“那你就拿着戴吧——也是娘子一番好意。我原以为她不知轻重,看来是错怪她了。”
他没有注意灵娘唇边瞬时僵硬的笑——她可一点也不爱听人把她的眸色和瑟瑟石做对比,胡人血统带来的美貌虽然引人注目,到底是卑下身份的证明。
十六娘先在房间里放置了琵琶,又遣人送瑟瑟石首饰给她,究竟是无心的,还是有意折辱于她?
琵琶谶(捉虫)
“你还想得起那面琵琶?”秦王氏似笑非笑盯着十六娘:“看来倒是阿家小看你这孩子了。”
十六娘扶着她臂弯,碧色缎履翘头踢上一颗小石头:“儿当时没想到这许多。是婢子们问布置时要放些什么摆设,儿才想起这琵琶的——只是在库里摆了这许多年,未必还能弹。”
“那可是面好琵琶。当年他阿爷还在的时候,花了不少银钱呢。”秦王氏抬起头,轻轻吁出一口气:“只是……红颜易逝,这几年间,再没有谁能弹出那样好的曲子,配上这把琴了。”
“……”十六娘不言语,她所给与灵娘的,是秦府中一位谁都不敢提起的美人用过的琵琶。那女人的惊才绝艳与肚肠流出一榻活生生痛死的下场,是这深宅大院中最绮丽和最可怕的传奇。而面前不动声色提起这位美人的秦王氏……
春日已经渐暖,十六娘还披着锦袍,想到这个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风起了,吹下梨花花瓣,飘落如雪,也如葬礼上漫天飘飞的纸钱。
十六娘被自己这不祥的预感惊到了,忙掐了自己掌心一把,强笑着变了话头:“阿家,今年梨花开得好,想来儿还是有口福的。”
秦王氏俯下身,拈起一片花瓣,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咱们家的十六娘,自来就是有福的。新妇进门,这花儿也开得格外繁盛呢……这棵梨树,据说是七十多年前至圣皇帝赐下的,说起来我活了多半辈子,这神京里的瓜儿果儿也差不多都尝过了,却不会有谁家的梨儿比它结得更甜脆了。”
“儿打小就最盼姨母家给送梨儿。”十六娘吃吃地笑:“今年可否能尽着儿吃?”
秦王氏也笑了,打了十六娘的手背一下:“尽说些痴话!你目今是这府上的娘子,真真的当家主母,你便是要把这树都吃了,也没有谁拦你!”
二人说着便要再往前行,在另一边扶着秦王氏的如儿却顿住脚步,低声道:“老夫人,那个人来了……”
果然,隔着不远的几处亭廊,乔灵娘分花拂柳而来,身姿妖娆得很。
秦王氏原本脸上带着的几丝笑意突然就变了味儿,她冷声道:“人老了经不住风,我先回去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