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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饭菜终于上来了,满满的一大盘,也没有给上个小碟子。他看了看邻座,很显然,碟子在这儿是不受欢迎的。他拿起一副斑驳的铁刀叉,拨开洋葱,看到了他的牛排。
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鲍勃·伊登一看就知道眼前的牛排决不是逆来顺受、柔弱可欺的家伙——它正反抗性地僵持在那里。经过几分钟的徒劳搏斗之后,伊登问那个白面小生:“能换一副钢质刀叉吗?”
“我们只有三副,都用了。”侍者回答。鲍勃·伊登重新开始战斗,刀叉紧握,肌肉都鼓起来了。他咬紧牙关,表情严肃专注,使劲一切,结果刀划过盘子发出一声尖厉的噪音。让他震惊的是,他看见牛排从盘子中飞起,围着他绕了一圈,又沿着油腻的桌面滑行,跌到身边那个姑娘的膝盖上,从那儿又蹦到地上。
伊登看着她充满笑意的蓝眼睛。“唉,真对不起,”他说,“我以为这是块牛排,可是看起来它像只飞狗。”
“飞到我的膝盖上来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的马裤,“请原谅,我本来也许能把它捉住的。它是来检查我是否勇敢的吧。”
“不该再麻烦你的,”鲍勃急于表现地说。他告诉白面小生:“给我来点脾气好些的菜好吗?”
“烤肉怎么样?”侍者问。“怎么样?”伊登重复道,“端过来我来斗争一番试试就知道了。我先向它宣战。哎,请给这位小姐来块餐巾。”
“来块什么?餐巾?我们没有了。我给她拿条毛巾吧。”
“噢,不用了,”姑娘叫道,“我真的不用。”
白面小生走开了。
姑娘对伊登说:“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还是不要再让一条绿洲毛巾参与进来好。”
“你很可能是对的,”伊登说,“我要赔偿你的损失。”
她依旧微笑着说:“胡说!那我就应该为那块从我膝盖上掉到地上的牛排付钱了。不是你的错。在绿洲这个拥挤的馆子里吃饭需要长期练习才能适应。”
他看着她,对她的兴趣与秒俱增。“你是不是进行过长期练习?”他问道。“是。我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到这附近来。”“你的工作是——”
“噢,既然你的牛排已经让咱们俩认识了,我就告诉你我的工作吧。我是拍电影这一行的。”
很自然,伊登想到,现在沙漠里到处可见电影人。“你在哪部片子里出现过?”他试探性地问道。
她耸耸肩。“没有——永远也不会。我不是演员。我的工作更有趣,我是负责置景的。”
鲍勃·伊登的烤肉来了,可能是出于对他的可怜,厨师已用了把钝刀把它剁成碎片了。“负责置景的,我真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你真应该知道,不过听名字已相当清楚了。我不断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地奔波,去发现新的景观,在这片大陆上找到可以被观众误认为是阿尔及利亚、阿拉伯及南海之类的地方。”“听起来很有趣。”“事实上也正是这样,特别是对于像我这样喜爱这片国土的人来说。”
“你出生在这儿吗?”
“不是。许多年前,爸爸带我来到这儿的威特康姆医生家——离这儿有五英里,在迈登庄园附近。爸爸离开我之后我就找了份工作——哟,你看,我在跟你讲我的自传了。”
“难道不可以吗?”伊登问,“女人和孩子常常跟我说知心话的,我长得很是慈眉善目。这咖啡是不是太糟糕了?”“确实是。”她说,“你要什么甜点?两种苹果派中有一种没有,做出选择吧。”
“我已经做出选择了,”他回答,“我要已经没有了的那种。”他接着要去结账。“如果你能让我连你那份也付上——”
“不需要。”她抗议道。
“可是我的牛排砸了你的腿。”
“没关系的。我在这儿有专用账户,我可是老顾客了。如果你再坚持的话,我连你的也一块儿付了。”鲍勃·伊登没有理会那位友好的收款员盛情递来的牙签罐,而是跟着置景姑娘走到了大街上。已经是夜晚了,路上已早无人迹。旁边是幢很长的低矮的铁皮建筑,前部的装饰性门厅上,一串无精打采的灯泡正垂着脑袋、眨着眼睛地告诉人们里面有精彩的节目。
“去哪儿?”鲍勃·伊登问,“进去看电影吗?”
“绝对不去那儿。我早就看过那部片子了,糟透了。说说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吧,跟我说实话,你不是本地人吧?”“不是,”伊登说,“说来话长,可是总有一天我会跟你——道来的。现在我想去找《埃尔多拉多时报》的编辑。我口袋里有一封给他的信。”“找威尔·霍利?”“对,就是他。你认识他?”
“大家都认识他。跟我来,他现在应该在办公室。”
他俩拐进第一街。鲍勃·伊登走在这位干脆利落、身材苗条的漂亮姑娘旁边,既高兴又有点拘谨。他从来没遇见过这么自信、这么充满活力、这么无畏的姑娘。沙漠小城变得那么激悦人心了。报社编辑部里亮着一盏灯,灯下坐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打字机旁工作。他们进门后,威尔·霍利站起身来,他又高又瘦,三十五岁左右,头发有些已过早地花白了,眼光中若有所思。
“波拉,你好,”他说。
“你好,威尔。看看我在绿洲咖啡店发现了什么。”
霍利笑道:“你发现的是他吧。你可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能在埃尔多拉多发现有价值的东西的人。这位小伙子,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劝你趁沙漠还没吞掉你赶快逃走。”
“我给您捎来一封信,霍利先生。”伊登说着从兜里拿出那封信,“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哈利·佛莱德盖特写的。”
“哈利·佛莱德盖特,”霍利轻轻重复了一遍。他把信读了一遍。“从过去传来的声音,”他说,“过去我们曾一起在纽约的《太阳报》工作。”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窗外沙漠中的天空。“哈利说你来这儿办点事,”他又说。“是,”伊登回答说,“我以后再告诉你吧。我现在想租辆车去迈登庄园。”
“你是要见匹·杰·迈登吗?”“对,尽快。他在那儿,是不是?”霍利点点头,“在,按道理应该在。不过我还没见到他。有传言说他前两天从巴尔斯托来这里了。关于这件事这位小姐要比我知道的多,可以让她说说。你们俩是刚碰面,还是在月光下已散了一会儿步了?”
“事实上,”伊登笑道,“这位小姐在绿洲咖啡馆让我的牛排从她的腿上滑到了地上,我给她记了一次失误,不过她已经尽力了。我们连名字都没有——”
“我知道了,”霍利说,“波拉·温德尔小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鲍勃·伊登先生。咱们还是来点礼节吧,尽管这儿是个小地方。”
“谢谢,老兄,”伊登说,“您真是太热情了。温德尔小姐,现在我们可算认识了,我能和你聊聊吗?你是不是认识迈登先生?”
“不是很熟,”她说,“普通人要想结识那位迈登可不太容易。但是几年前,我的公司曾在他的庄园里拍过片子——他的房子真可谓富丽堂皇,院子里布置的也很漂亮。前一阵我们拿到了一个剧本,简直就像是按照他家的院子写的。我给他写了封信,征询他的意见,问能否用他的院子拍一下外景。他从旧金山来信说他正好马上要来庄园,并且十分乐意满足我们的请求。他的信语气非常和气。”
波拉坐到霍利放打字机的桌子边上。“两天前我到埃尔多拉多后立即开车前往迈登家,可是在那儿遇到的情况却让我十分不解。你想知道吗?”
“当然想,”伊登坚定地说。
“大门开了,我把车开进院子里,车灯突然照到了谷仓的门,我看见一位驼背、留着黑胡子的老头儿,背上背着一只包——就像我们现在在沙漠地区仍时常可见的淘金者。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表情。他站在灯光里像只受惊的兔子,随后便跑开了。我下车去敲正房的门,门过了很久才被打开,出来一位面色苍白、神情紧张的人,原来是迈登的秘书,他说他叫桑恩。我跟威尔说过,那位秘书当时几乎全身都在发抖。我告诉了他我和迈登先生商定的事,他却非常不耐烦,态度粗鲁。他说我肯定见不着迈登。‘一周后再来。’他一遍遍地对我强调。我跟他争辩、恳求——可是他竟当着我的面把我关在了门外。”
“你没见着迈登?”伊登问,“那后来怎样了呢?”
“没有。我只好开车回城,没走多远又看见了那个驼背的淘金老头儿。我追上去,他的身影却又消逝了。我并没深究——而是加足马力,我最喜爱夜晚的沙漠。”
鲍勃·伊登拿出一支烟,说:“霍利先生,我必须马上去迈登家一趟,你能告诉我到哪儿租车吗?”
“我可不会那样做的,”霍利说,“我有一辆名叫霍拉斯·格利雷的小车。我开车送你去迈登家吧。”“我真不愿打断您的工作。”
“别取笑我了。不送你我会良心不安的。我的工作——整天在这儿整理资料、审稿子,没完没了。我倒是想出去转转。”
“对不起,”伊登说,“我倒是看见你下午在门上的留言了。”霍利耸耸肩。“我想那才是真正的自我嘲弄。我时时想逃离这枯燥的工作,可是有时候——有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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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走出办公室,霍利锁上门。人迹罕见、寂寞伤感的小街向两端伸延而去,黑暗中当然看不见尽头。编辑向困倦的夜景挥了挥手。
“你在这儿随处都可找到我们,”他说,“我们是一群浪迹天涯的人。不过,沙漠确实有它的吸引人之处——壮丽广阔,我们也喜欢沙漠——只要有机会,我们就驱车四处驰骋。我不讨厌这儿的白天——白天热烈友好;我讨厌这里的夜晚——寂寞寒冷的夜晚。”
“不像你说的那么糟糕吧,威尔。”波拉温柔地说。
“嗯,不是那么糟糕了,”他承认道,“自从有了收音机、电影后,夜晚就不那么糟糕了。我一晚接一晚地坐在电影院里,有时沉醉在记录片中,有时沉醉在故事片中。我重新见到了纽约的第五大道、那些汽车、图书馆前的石狮、穿着盛装的女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在电影里见到派克大街。”三个人默默地走在沙子上。“波拉,如果你爱我的话,”威尔·霍利轻轻地说,“你就应该到那个地方去置景,讲述一下纽约派克大街的故事:高架铁路桥下拥挤的车流人潮,邮政局后那些待发的邮车,佩里商店,还有世界大厦上那金色的圆顶。如果你拍下这部片子,我就会坐在电影院里一遍遍地看下去,直到眼睛变瞎为止。”
“我倒是想去拍,”波拉说,“可是高架铁路桥下那些拥挤的人群不会喜欢,他们想看到沙漠,他们希望看到远离城市喧嚣的开阔地带。”霍利点点头。“我知道。这种偏好最近几年像可怕的传染病似地席卷了全国。我应该写一篇这方面的社论。法国有句谚语很适合这个现象——‘身不在处,心之念处’。”
波拉伸出手。“伊登先生,我要在这儿跟你说再见了——我得到‘沙漠边缘’旅馆去投宿了。”
“我想咱们会再见面的吧,”鲍勃·伊登说,“一定会的。”“是的,我明天去迈登庄园,带上他的亲笔信。我这次一定要见到他——如果他在的话。”
“如果他在的话。”鲍勃·伊登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晚安。我还想问一下——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