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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皇帝,朕能做些什么?”
突然的发问。她嘴里的菜再咽不进去,也将筷放下。
临着窗,窗外,熙熙攘攘的市井繁华。
沉默一阵,她静静道:“什么都好,士农工商,贩夫走卒。”
“让朕做耕农、小贩、隶役?”雍正忍不得笑一下:“敢这么说的,你是第一个。”
芙惆依旧淡淡的。并非玩笑,本无可笑。
雍正缓缓收了笑,拿起一边的酒盅,仰颈,一饮而尽。
“储位之争,是饿虎饥鹰,生死相搏。成者王侯败者寇,坐不得坐金銮殿,想做个平民百姓,安分守业,都是奢望。”
芙惆搭在桌下的手渐渐绞住衣角,唇抿着,没说话。
雍正又倒一杯,饮尽。有些苍凉的苦笑:“只怕,到时候,落魄江湖,浪迹漂泊……”
芙惆突然抬了头,那唇仍咬着,声音也不高:“我随你亡命天涯。”
雍正一怔:“什么?”
心怦怦纷乱,她慌忙垂了脸,手指越发紧的绞缠。
他挪到最靠近她的位置,伸臂,揽在她肩上。
一句‘我’和‘你’。
迷惘了爱与恨,模糊了天与地……
她在模糊迷惘中,只循着他加的力,靠过去——
片刻的纵容。
仲春的承乾宫,花影横窗淡月明,一半温馨一般冷。
罗帐低垂,他平身而躺。她在他怀里,怎么辗转,都是解不开的依偎。
只是多了一个人。两个人,原来,是这样别般的滋味。
九月寒玷催十叶。秋风肃杀,年羹尧押解赴京,锒铛下狱,三司会审。
年关难过,十二月,已有决断,呈于御览。九十二款大罪: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其中,当极刑者,三十余条。
议政大臣请旨,明正典刑,斩立决。
雍正静闭养心殿,思索了几日。恩旨:狱中自裁,以存全尸。
河朔隆冬,飘飘扬扬的大雪。
养心殿里辟辟啪啪烤着碳。苏培盛进来复旨:“照皇上的意思,御寒之物,翊坤宫的份例,比往年多着一倍。”
雍正正审阅《御制朋党论》初稿。放下文稿抬起脸:
“年妃可好些?”
苏培盛低了头,不言语。
雍正沉默一会。
“把晋来的冬虫夏草、青海雪莲,多拿一些送过去。”
“奴才明儿个就去。”
“另外,告诉乾东所管事,福惠这几天不用念书了,送到翊坤宫,陪陪他额娘。”
“奴才遵旨。”
苏培盛见雍正再无交代,小心禀道:“刚从翊坤宫回来,奴才听着,年妃娘娘话里话外的……想做一场法事。”
“法事。替年羹尧?”
苏培盛不敢言语。
雍正攒着眉头想一会儿:“随她吧。”
“娘娘还想传用上回的萨满法师。”
雍正亦点点头。没说什么。
苏培盛退下。
承乾宫。
芙惆倚在窗边,看一会儿外面如絮的大雪。合了窗进来,在屋里略走走,坐在床边,随手拿起白日没完的绣绷,没情思,又放下。
外头宫女看见了,忙进来:“光暗,奴婢替主子剪烛花。”
剪了烛花,小宫女问:“都子时了,主子还不歇?”
“嗯。”
小宫女一笑:“主子是等万岁爷吧……”
她脸一红,忙别向里。这一来,只得又拿起绣绷:“我还不睏。”
小宫女悄掩掩嘴:“听说万岁爷这阵子忙呢,为了八爷九爷十四爷的事不省心,还听说命人编了一套……一套什么朋党论……”
芙惆道:“这不是你我该听该问的。”
小宫女自知越礼,静静退下了。
屋子里很静,夜长更漏。
远远的,似有笛声。静夜中传得悠扬,芙惆打个怔——再熟不过,苏武思乡。
她推开门,门外积了雪,不及打扫,很吃力。
庭院中人影一闪。
芙惆愣了,不敢高声,迈出去。
那人跃上矮垣,几下纵跃屋脊,没影没迹。
唯有笛声。
芙惆循着声,出了宫,向着深僻处走去。
笛声戛然而止,有人停在前面,背身。
芙惆犹豫一下,走过去。
背身的人转过来,笛子操在手里。
并非穆琳,却是勒时亨。
芙惆一惊非小:“你……”
他淡淡看她一眼,声音同样冷而淡: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他来了。他将所有过往一把扯到她面前。懊愧与责咎,尴尬与难堪,纤毫毕露,毫无遮掩。
他的冷嘲热讽,她无可辩驳。停一会儿,只问:
“你来找我,想必有事。”
“你若还是自重自爱的烈女,便有事。若是雍正皇帝的宠妃贵人,便无事!”
“自始至终,芙惆只有一个。”
勒时亨静一会儿,长长叹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忧愤而无奈,朝她靠近些:“芙儿……”
她很自然地朝后闪一闪:“到底是什么事?”
大事当前,且将儿女情放下。
“如果,你还记得血海深仇,如果,你还念着你我的情分,助我——我们,一臂之力。”
第二十六章
“今年,二月。雍正责八爷‘怀挟私心,遇事播弄’。三月,议总理事务王大臣功过时,说八爷‘无功有罪’。工部所制兵器粗陋,御责管工部事——又是八爷。后又语其‘存心阴险’。你见过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对亲生的兄弟、朝廷的鼎臣,这般严苛?”勒时亨攥了拳,敲在一旁的廊柱上,“一叶而知秋!这是一个讯息。雍正处死年羹尧,架空隆科多,大权独揽。腾出手,磨好刀,刀头已指着八爷了!八爷与雍正,已是水火之势,势不两立!”
“朝廷的事,我不过问,也不懂。”
“除恶务本!与公与私,你不该作势不理。”
芙惆只沉默,眉尖微一挑:“他……是个好皇帝……”
勒时亨一愕。戾气一股冲到喉间,生生压下去:“你忘了你家的血海深仇?”
芙惆的心猛一剜。永远绕不过的坎,打不开结。
“你爹是怎么死的?一刀砍下半个膀子,血淌了几个时辰,才淌干。你娘呢?抱着官兵的腿,地上拖出去丈来远,斩断腕子,到咽气,那手还死抓着不放。你逃掉的侄子,大的才不过十岁吧?乱马踩成肉泥,你大哥……”
“别说了!”魔魇是钝刀,一刀一刀剌着心,缓慢的惨烈。
勒时亨近身过去:“芙儿……”
她躲开,声音颤抖的哽:“你……别说了……”
“一个姑娘家,行刺昏君,太难为了你。以往,是我疏忽。”
她只拼力的咽着哽噎。
“眼下,不要你冒风险,只要你……”
她把眼泪擦干。
勒时亨便静静的等。
“什么?”
“过些日子,开春,雍正会去木兰围场春嵬。”
静一会儿。
“向来是秋獮,今年怎么是春嵬?”
“这你不用管,八爷自有安排。你只要设法随驾,其余的,随时联络。”
养心殿。
领侍卫内大臣马尔塞禀道:“木兰围场秩官总管达尔罕上疏:‘东庙宫骤现异兽。装如鹿,生四角,疑为‘夫诸’。见‘夫诸’则其邑大水,恐为不祥。是以请旨御驾春嵬,一来围捕‘夫诸’以安民心,二来遵制狩猎以告先人。”
雍正听罢,且不言语。寻思一会:“达尔罕……耳熟。”
“回皇上,达尔罕,黄带子,安亲王岳乐的嫡曾孙。”
“算起来,是胤祀的内甥。”
“正是。”马尔塞正色,“涉及廉亲王,臣请皇上三思。”
雍正冷笑:“什么‘夫诸’,不就是四不像么,一头驼鹿,水灾,亏他们想得出。”
“木兰围场直属理藩院,廉亲王曾为理藩院尚书,便于操纵。”
“沉不住气了,蠢蠢欲动。”雍正冷哼一声,“朕不动,他们也不会动。”
“凡事以圣驾安危为上。”马尔塞想了想,“皇上万万不可以身犯险。造出声势,以他人代之,引蛇出洞。”
雍正略思,点头:“对外便称,御驾春嵬,择日开拔。”
“喳——”
承乾宫。
芙惆坐在床上,心事重重。太监高声:“皇上驾到——”她犹未闻。
直到脚步声近,她方抬头,一惊:“皇上。”
雍正拉着她,不要她跪:“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没……”神思渐收回,她犹豫着,很踟蹰。道:“皇上欲春嵬?”
雍正怔了下,微笑:“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传。”芙惆走到床边,半背对着他,“是木兰围场么?”
“木兰围场。”
“滦河与辽河在那里发源,万顷的松涛,一亘千里……”
“唔……”
芙惆不说话了。
雍正忍不得问:“你想去?”
芙惆略颔首。
雍正敷衍道:“秋天有霜叶,冬天有雪淞,也还好。春夏……没什么特别的。”
芙惆侧坐在床上,脸仍低着:“哦……”
雍正张张嘴,舔一舔唇,不大自在:“不过是林莽,有些飞禽走兽。你又不好猎。”
“听说,木兰围场有白头鹤、大鸨,还有黑鹳和金雕……”
她抬了脸,睫毛覆在澄澈的大眼睛上,微微忽闪。
雍正捺不住,笑了。一叹:“傻丫头……”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又不是小孩子,喜欢那些个。”
心里突然难受,她忍着:“臣妾没见过。”
“也难怪,一个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雍正揽着她,想了一想:“改天,去选匹马吧,要驯良的。”
芙惆抬起头:“谢皇上。”
应该做出欣喜的模样,可她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雍正宣召马尔塞。
“朕意已决,亲自春嵬。”
“皇上!”
“朕便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马尔塞深知他性子,自知难劝,迂回道:“圣驾北行,廉亲王留守京城,皇上不怕……生变?”
雍正一笑:“他‘八贤王’持禄养交,朕便没有谋臣良将?——传怡亲王晋见。”
第二十七章
小木屋里烤着炭盆。
勒时亨沉着脸,一言也不发。
穆琳倚着门,冷笑:“怎么,舍不得了?”
“只要一想到,她从早到晚陪着昏君,坐一驾车,睡一张床……任他糟践,我就……”勒时亨攥紧了铁钳子,指节咯叭作响,通红的碳辟啪爆裂,眼睛也映得通红。
“也许,人家心里愿意的,水□融,如胶似漆……”
勒时亨腾地站起身。
不待他发作,穆琳冷冷的:“到了现在,你还以为,他们两个,只是糟践和忍辱?”
“芙儿她……”
“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那你还如此安排?!”
“八爷的安排。”
“万一失手?”
“另有妙策。”
“八爷是不信任我!”
穆琳拍在他肩,以示安抚。勒时亨怫然甩开。
“英雄难过美人关,八爷怕你意气用事。”
“哼!”
“下个月十八,是先帝康熙爷诞辰,奉先殿祭祀。八位铁帽子王,在京的,不在京的,都会进宫朝拜。雍正独断专行,欲废议政王大臣会而设军机处,这些王爷们自然大大不满,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从中煽惑,以为我用。雍正若在,不便行事,如今,他去木兰春嵬,照例,少则二十几天,决计赶不回来,只派怡亲王主持。独木难支,一个怡亲,不足为惧。”
勒时亨皱眉沉思。
“木兰围场,杀得了雍正,最好。杀不了,也可调虎离山。”穆琳一笑:“放心。八爷若成事,你是头号功臣。到时,有什么请求……即便那个女人,只要你不嫌弃,早晚还是你的。”
塞罕坝万顷的松涛,茫茫草原。
一路上,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