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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羹尧哪里肯听,只当耳旁风,也不深究。
养心殿,首领太监苏配培盛奉上醒酒汤。
雍正斜倚案上,阴沉着脸。
苏培盛道:“皇上请用。”
“朕没醉,醉的,是年羹尧。”
苏培盛手一颤,不敢接话。
雍正站起身:“一等男世袭,四团龙补服黄马褂,双眼孔雀翎。金水桥骑马,入宫乘轿。朕的恩许,许出一个无人臣礼的祸患!”
苏培盛依旧噤声。
雍正手中转动着先帝所赐念珠,越发缓慢——力所到处,哗啦一声,绒线裂断,珠子滚了一地。
苏培盛大惊,慌忙跪倒:“皇上——”
好久。雍正手一递:“别声张,拿去造办处修补。”
“吒!”
苏培盛问:“那个在翊坤宫行刺的宫女,她……”
雍正的眼睛亮了亮,神色略缓。
苏培盛又问:“她……”
雍正竟然微微一笑:“她很有胆识。”
第 三 章
芙惆在地上跪着,不知跪了多久。太阳悬到当头,毒辣辣的炙烤着,太阳偏了,太阳落了……砖地有些凉。
一个嬷嬷悄没声息的站在面前:“贵妃娘娘传你。”
芙惆撑着地面站起身,膝盖麻了,身子一载——咬紧了牙。
年贵妃就坐在正殿的出廊前。宫女嬷嬷站了两排。芙惆在宫女嬷嬷间走近来。
所有目光都回避她,所有心思都猜度她。
芙惆在年妃跟前跪下,头低着,不去看。
年妃一言不发,只玩弄自己的甲套。
她其实恨她。这恨深深植根在惊采绝艳的第一瞥。她恨她,甚至不因为兄长的遇刺。她冷眼旁观,看另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淡薄的眼睛,天子的眼睛。她在素昔的淡薄里看到了今日不寻常,这不寻常让她心如油烹。
皇上不发落,她是后宫之主。一个宫女,可以逼问,可以刑讯,可是,她换了另一种方法。
“你进宫来,什么目的。行刺,受谁指使。结怨,是何渊源。我都不问。”
芙惆依旧低头跪着。
“眼前,两条路。”长长甲套指一指宫门,“往回走,储秀宫、钦安殿,出了贞顺门,就是神武门。出了神武门,离了紫禁城。外面,天高地阔,自由自在。”
芙惆一句也不说。
“往前走,重进这翊坤宫——”
芙惆依旧不答话。
年妃大为光火,忍无可忍。身边是人来高的大青花瓷瓶,挥袖拨到,‘哗——’,一地碎瓷片,“往前走,就只有这一条路。”
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喘。剑拔弩张,一种阴晦的兴奋。
芙惆抬了头——窄窄的出廊,一地的碎片。
上了绝路,哪能回头。
她缓缓起了身,膝脚仍旧麻木。鞋是桐油平布底,足尖踏到第一片碎瓷,‘哧——’。有宫女轻轻惊呼。
第二片、再一片……踏在脚下。
血在她的身上烧,四围都在烧,都是火,都是喊杀。刀光剑影,男人们倒在刀下,女人们悬在梁上。还有匕首。匕首□同胞姐姐的胸口。血汩汩流,盈满了刀刃的沟槽……
瓷片刺破鞋,扎进肉里。她切肤感受着亲人们的痛。泪不落,血顺着磕破的唇角,血让两世相隔的亲人们阴阳相通。
年妃稳然端坐,心却惊悸。带血的碎瓷片,雪地里的血巴掌。她吭也不吭趔趄着转过影壁去,那是一条最最柔而韧的妖藤。年妃突然满心可怖,天旋地转一阵晕阙,坐不稳。
宫女们惊惶抢上:“贵妃娘娘——”
晚膳就在养心殿。大臣站了一地,折子摆了满案。雍正逐一看。直隶总督李维钧的上奏:直隶亏空白银四十一万两,本年六月已追偿二十万两,其余明年也可偿清。河南布政使田文镜的上奏:臣不遗余力发布檄文,令各州府互相纠察检举,立法严查、彻底澄清……
清查亏空,惩办贪污,一切尽在彀中。
雍正不将心事形于色,只放下奏折:“你们都退下吧。马尔塞留下。”
群臣山呼跪安。
雍正把身子放松,靠进椅里。
领侍卫内大臣马尔塞近前:“皇上——”
“苏努的事,怎么样了?”
“干净利落。对外称,因病卒于右卫戍所,不落口实。”
“苏努——有才干,也算世代名勋贵胄,可惜,死守八王一党。八王在朝堂,十四在西大通。连络,靠苏努这些人。他们不能连上,连上,社稷会危,天下会乱。”停一会儿,又问,“其余人呢?”
马尔塞一个结巴。
“嗯?”
“其子勒时亨本在西宁,派人去寻……边塞混乱,走脱了。”
雍正脸色不悦。
马尔塞急忙补救:“其余九族三代,姻亲密友,全部问刑,无一露网。”
“这‘严猛’的罪名,又要朕来担了。”
马尔塞心里七上八下,摸不透。
雍正脸一沉:“筹国是,是务实事,不是尚虚誉。朕不怕恶名,千秋万代,后人会知道。”
马尔塞正色:“奴才全力追捕勒时亨。”
雍正便不语,过了一阵,又问:“年羹尧呢?”
“十三衙门,严密监视。”
“怎么样?”
“自恃功高,擅作威福,凡辞下属物件,令‘北向叩头谢恩’;排除异己,残暴不忍,西北行军时,动辄罚戮,杀人如麻。”
雍正脸色越来越沉。
马尔塞近身,小声道:“四面树敌,嫉恨年帅的,大有人在。”
雍正的神情却变了变。
马尔塞不解。
雍正顺手摸到腰间,一把小小的匕首,前日翊坤宫收缴的匕首。他把玩着,渐渐露出一点笑:“是大有人在。前日,在宫里,当着朕的面,就有人想刺杀他。”
“是谁?”
雍正微笑不语。
门口有小太监探头探脑的,马尔塞喝道:“进来。”
是敬事房的太监陈福禄,手里端着膳牌托盘。
雍正看着面前的折子,一皱眉:“不是说过,免了么。”
大太监苏培盛轻轻进来:“奴才斗胆,国事要紧,万岁爷的千秋后世,更要紧。”
类似的话听得太多,我行我素,他向不将旁人的话放心里。不知为何,今天,现在,却起了一点涟漪。雍正看了看面前的托盘——绿头牌,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熟的,有不熟的。
他问:“新选的秀女,名字可在上面?”
“回皇上,没册封,没名号的,上不了这绿头牌。”
雍正沉吟不语。
养心殿静静的。
“堂啷——”一件器物落在托盘里。
众人看——匕首。
雍正依旧微笑。陈福禄不解,苏培盛略寻思,喜道:“奴才等领旨!”
第四章
太监们杂沓的脚步打破了翊坤宫的冷寂。
好久没有这般的热闹。
绫缎、珠饰,锦囊荷包,沐浴兰汤,还有,红锦大氅。
宫女们争相奔进暖阁卧房:“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
年妃本无大碍,床上坐起,抑不住心里欢喜,骄矜的脸上微微露笑。
敬事房总管太监端着银托盘,尖起嗓子:“秀女苏佳氏芙惆,奉旨养心殿侍寝——”
一句话,六月犹寒。
那笑还僵在脸上,年妃恨这笑,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甩也甩不去。
瞬息万变,宫女们愣在地上,十分尴尬。
芙惆跪在石阶上,面无表情,陈福禄提醒着,她才谢了恩。
盼来了,这样快,却是这般心绪……
浴室蒸汽氤氲,拨开厚厚的花瓣,才是水,伤口浸在水里,刺刺的疼,后来,疼也麻木了。她有些疲惫,挽起湿漉漉的长发,一粒粒系好襻子。匕首已收缴,袖中拢了一支短刀,贴身藏好。
一切妥当,推开宫门——
门外站着个老嬷嬷,福了福身:“新主子——”
新主子—— 一朝蒙恩,攀龙附凤。生死予夺,天子的话。芙惆在心里凄冷的笑了。
嬷嬷道:“新主子请宽衣。”
宽衣?!
看着芙惆蹙起的眉头,老嬷嬷声音冷硬如石:“最近宫中多有悖乱,敬事房立下的新规矩,宫人侍寝,需宽衣察视,以防行刺。”
芙惆呆立门外,风吹起一阵战栗。心寒齿冷。
老嬷嬷不催,动也不动地等。
芙惆说:“进来吧。”自己转身进去。
经过案边,她不动声色将短刀丢下。
一个又一个的机遇,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决不能失去!但有一丝希望,也不能舍弃。没有刀,她有她自己。
腔子里凭了这样一口气,撑着这样一口气。屈辱冲上眼眶,咽进喉里。宽衣解带裙衫尽褪,始终没有泪。
所有配饰都卸去,簪子拔出,三叠偏云鬟一叠一叠散下,辫梢也解开,长发披散,散在背上,散在颈间,唯一的遮盖。
老嬷嬷展开托盘里的红锦大氅,将侍寝的新贵密密实实包裹好,才唤门外驮妃的小太监。
出了翊坤宫,小太监一路小跑。芙惆伏在他背上,随他颠簸,颠簸得窒闷,一阵一阵恶心,她想张口呕吐,忍住了,吐出来,怕是血。
养心殿,西耳房燕喜堂。
宽大的沉香木御榻,低垂的明黄藤萝幔帐,芙惆静静躺着。
这么大的床,只有她一个人。稍稍展一展腿伸一伸手,够不到头。龙凤锦被严严实实,冷,硬木雕子孙万代葫芦罩热热闹闹的喜庆,依旧冷。
她是怕的。她不是聂政不是荆轲,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深闺娇养。
沉香木,香包香袋百合香;流苏锦、宋锦蜀锦重织锦……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的香气和色彩里,她突然感到寒彻心骨的恐惧。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门外高喊:“皇上驾到——”
第五章
5
陈福禄照例跪禀:“万岁爷保重龙体,颐神养精为上,慎勿适情任欲。奴才等就在外头候着。”
没人答话,好半响,湘竹门帘窸窣作响,有人进来,似乎在门口站了站。
芙惆将脸别向里,半合了眼。
应该下着雨,她闻到雨的气息,进来的人周身带着雨的气息。
雍正一袭常服褂,雨珠滚过水青色织花绸面,非常的干净。
芙惆想不通,一个满身血腥的阿修罗,怎么会如此的干净。
雍正站在罗帐低垂的御榻前,颀身长立,三寸宽四金方版御带束紧他的腰身,带扣处玉玢长悬,别无他饰。颊鬓也同样洁净,刮得一片珵青。
这一切是修整过的,有心,不会宣之于口。
榻上的人始终别着脸。
他站了一会儿,自行侧身坐下。
芙惆感到床角微陷,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一个声音问她:“这匕首,是你的么?”
她缓缓睁了眼——她的匕首!摊在他的手心。
她想也不想伸臂去够,雍正却微笑着撤回手:“哎——”
够不到,她意识到此时的窘迫,掩紧被子,向后缩了缩。
雍正道:“这紫禁城,不是人人都能佩刃的。”
芙惆不答话,只蹙起眉头。
“藏刃——行刺,防身。行刺,试过了,刺不成。防身——以后,你有朕。匕首,大可不必。”
毫无预示的,他握了她露在被外的手。握了满把的冷汗,微诧异间,她挣脱了。
他并不以为意,落空的手搭在锦被上——被下角是开敞的。
她闭着眼,足心一热。雨水已干,他的手大而热,包覆了她整个足踝,这一次,挣不脱。
冰冷的,柔软的足踝。
很多年前——五六岁,赤着脚,三四寸的小脚板,辟辟啪啪敲打着陈旧的条石砖面。娘踮着小脚,乳母抻开尺来宽的白帆布,一道追赶。
她叽叽咯咯笑,只是跑,两只小抓髻无拘无束的突突颤。跑进书房,跳上爹的膝盖,捋他的胡须。
爹无奈而宠爱的撂下书本,摸着她,摸着她彤彤艳的小脸:“不缠就不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