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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瓶埋进褥下,声音已近。不紧不慢的脚步,绰绰约约的身影——
‘哗啦——’门帘儿掀开,雍正潇洒的一撩后襟儿,迈门槛儿进来。
第十章
雍正迈进门,接连咳嗽几声,攥了拳头掩住嘴。
芙惆不及梳妆,掀被下地:“皇上吉祥——”
“起来。”
雍正拉她,她只略抬头。他便是一愣。
朱唇殷润的鲜艳,似乎妆点过。
鬓乱钗横,本是一番睡态。芙惆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复又侧过脸:“皇上这么晚还没歇?”
“忙着忙着,就误了时。四下都是黑的,只有你这里亮着灯,顺道过来看一看。谁知道,还是扰人清梦。”
浓重的鼻塞。芙惆听得出:“皇上还未大愈?”
“不妨事。”
不含任何心机,芙惆随口道:“拖了这样久,似乎越发沉重……大意不得。”
“强弩之末。”雍正微微一笑,伸手托起她的下颚,“你记得朕的病?”
如何不记得——推开门,一身的雨气,一屋子的雨气。病,就在那个濛濛霏霏的雨夜。只是她不知道,这一病,便入了膏肓。
芙惆不敢直视,眼神因躲避而迷离。有心,亦或无意,只是慌乱,脸微微的晕了胭脂色。无须抹黛匀红,娇娆天赋。
禅絮纷乱。是朦胧的月色跳动的烛焰熏暖的帷幄搅乱了一颗持忍的心。他弓起的手背托着她的下颚,目光流连,很深,落在她扑簌闪避的长睫毛,落在她今夜格外鲜润的唇——
“‘芙蓉初出水,菡萏露中花。’”他翻转了手,托着她的下巴,缓缓上移,自己俯下脸去——
扑通通剧烈。剧烈跳动的地方,深藏着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嗓子有些干,舌尖轻轻动,浸润了滋味——细微到几不可辨的玫瑰露香,紫罗刹,无嗅无味,见血封喉。
他们已离得那样近。可以感觉到他鼻端的翕动。一寸寸近—— 一股热自她体内升腾,周身回荡,五脏六腑炙烤,七窍百骸煎熬。煎熬着,只等那一刻——
雍正略略偏转头,托在她下颚的手收回来,挡住嘴,一连串的咳嗽。语滞鼻塞:“朕……咳咳咳——不要染了给你……咳咳——”
倏然冷却。懊憾,却也如释重负。一时间,她有些恍惚。
雍正长舒口气,不肯露出怅惘:“你衣服薄,躺回去吧。”
“奴婢不敢。”
他只点一点头。
她侧坐床边,略迟疑,掀开被,挪身进去。
雍正也坐下,仍握着她的手。
“皇上……”
“朕坐坐就走。扰了你?”
“不——”她只得躺下,脸很红。转身向里,一边脸埋进清凉的竹萆,另一边仍辣辣的烫,一直烫到被他握着的手心里。
佯睡,睫毛微颤,脸上的红消也消不去。
屋里没一丝声息,窗外,燥闷的蛙声鸣蝉。心也燥闷,身不能动,一颗心千回百转。
突然,气息扑面——冷露清风,带雨的气息。
没预示,故不曾戒备。
燥热一消,魂随之销。缠绵的挣扎。身在何处?心堕雾里。那样的虚软无力。
他持度着并不深入,只轻轻熨贴,停了一会儿,分开——非常慢,唇与唇黏接着,扯开一些,疼痛的纠扯——缓缓的,分离。
静一会儿,脚步声起,继而远去。
屋里只有她一人。
魂兮归窍。竹萆冰冷,死一般冷,都是汗。
就这样失之交臂。
第十一章
单调而规律的捣衣声,一杵一杵,仿佛都捣在芙惆的心上。她几次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捣衣的女人自顾低着头:“失手……也许,我该料到的。”
“下一次不会!”
女人依旧捣衣,专注而卖力。很久,抬起头,望着半融入水的残阳:“‘兵者,不祥之器’,我们这样的人,注定会有报应。”
“最苦的,我都经过了,生离死别,家破人亡。还有什么经受不起。”
“最苦的……”女人冷冷笑了,“爱、恨,在同一个人身上。不但苦,而且无奈,进退无措,生死两难。”
芙惆周身一颤:“你——”
女人突然平白问:“你有心上人么?”
芙惆楞了一下。
“你的年岁也不算小。进宫之前,有心上人么?”
心上人——很远很远,影影绰绰的……那样的门隔花深春闺旧梦,那样的低回照影女儿娇羞……已离她太远太远,远得不像今世。她的心片刻驰纵,须臾收回。脸上的红一闪即逝。
女人看了看她,重又搓起衣物:“晚了,你回去吧,时间久了别人会起疑。”
芙惆便转身走。
女人在她身后:“拖得越久,越不利。毕竟,那样的男人,不是所女人都能抗拒……”
十五正日子,坤宁宫搭起祭台。君无戏言,为早夭的四格格做法事祭周年。
妃嫔们济济一堂,连皇后也惊动。大多是碍着年妃的面。也有的深宫寂寞,凑趣瞧热闹。
到处张挂神布神幌,供佛多妈妈神龛。萨满嬷嬷和法师们穿神袍持法器,鱼贯而入。
年妃一早到了,素昔体弱,几个宫女搀着,泪眼婆娑的。
侍卫执仗,皇上的小滑竿停在门外。太监大开了中门,迎雍正进来。他赐了众人平身,瞧瞧时辰将至,便道:“开祭吧。”
法师头戴神具,口念祷文。雍正并一众妃嫔端坐蒲团,闭目祷诵。
祈祷已毕,三个赤足的萨满嬷嬷跳起神来,左手摇鼓,右手拿槌,边舞蹈,边吟唱,众嬷嬷法师纷纷应和。
整个翊坤宫一片巫祝铃鼓之声。
只有一个人,一个法师。不唱也不舞,默默静居一隅。面上罩着神具,看不见五官,只一双眼睛炯炯的,看向一个方向——
渐渐的,被看着的人有了些知觉。缓缓抬起脸。
芙惆很诧异。可以肯定的是,他确是在看她,执着的一双眼,眨也不眨。她蹙着眉头,凝了眼力——那眼睛,那露在神具外晶晶夺目的眼睛——
她要紧紧压住胸口,才使一颗心不蹿出胸口,脚下不自觉的挪动,向外。
对面的法师也向外,缓缓走。
进进出出都是法师,没人特别注意。也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没册封的秀女。
他们就这样,四目交睇,片刻不分,绕过北炕,转出东四间转出影壁,穿过连廊,到树木掩映最隐蔽的地方。
法师停下了,缓缓摘下神具。
芙惆的心又提上来——那是清朗俊秀的一张脸,还年轻,只是,过早沾染了风霜。他尽量压下发颤的声音:“芙儿——”
“勒时亨!”
他向她冲去,她只略向前,便已在他的怀抱。
离乱的断梗浮萍,紧紧拥抱在一起。哪管这里是坤宁宫,紫禁城。危机四伏,前途未卜,世俗束不住历经磨难后的惺惺相惜。他们理直气壮,这一刻,甚至不涉儿女。
芙惆突然推开他:“你快走!到处在通缉你!”
他只摸着她的头发:“连累你了。若非我父子,你不会举家遭难。”
“现在还说这些?快走啊!这是禁宫!”
“灯下黑。他们想不到我敢来这里。”
芙惆左顾右盼:“可是……”
“穆琳提起,我便疑心。果真是你!我来问你,你怎么会进宫,怎么会到了胤禛身边?”
“穆琳?”
“给你紫罗刹的人。”
“你们……”
“八爷的人,遍布朝野。”
“你这次进宫……”
“只为见你!你家出事,我在宁夏,赶来时,已是一片废墟。没找到你的尸首,我绝不甘心!后来,我爹在右戍卫遇害,马尔塞撒下天罗地网寻我,是八爷派人护我出京。”勒时亨看她默默不语,发急,“你到底发生什么!”
芙惆看向很远的地方,穿过树丛,越过宫墙和兽脊,那里暗无天日,发光的,是火,一片火海。到处是喊杀,到处是刀剑,亲人的尸身在铎铎的官靴下,践踏如泥。
她们——她和胞姐,嘶喊着,被拖开。几个官兵把她们拖到背静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狰狞。她只有哭,只有怕。
一把匕首,寒森森□姐姐的胸膛。芙惆永远记得那种痛苦和扭曲。痛苦和扭曲中,她也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烈性。
姐姐淌血的嘴角抽动着:“女人……失节是大……”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拔出匕首,抛给妹妹,血也一并迸出。
仍旧怕,仍旧哭,可也有那么一股子倔烈的舍死不顾,她咬着牙,颤着手,滴血的刀尖对准了自己——
彪悍的官兵一巴掌就打落她的匕首,壮硕的身躯压下来——厮打,哭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屠场里,一切的一切都太微不足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突然有人吆喝:“哎——你们几个!”
压在身上的官兵们翻起来,几个禽兽换了一幅嘴脸:“参领大人——”
参领看着衣衫不整蜷缩一角的姑娘,眼睛亮了:“好漂亮!老子活这么大把年纪,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妞儿!”
“您先来!碰也没敢碰呢。我们哥儿几个等着讨您老剩下的,借个福,借个寿!”
参领哈哈大笑。那勃勃的欲望在眼中一闪,黯下去:“没这个命!朝廷选秀,一年一选,谁愿意让亲生闺女遭那份儿罪?有钱的,都使了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旗下缺了好几个额,得补上。这样的姿色,一个顶十个!”
众官兵一片嘘声,十分扫兴:“皇帝老子三宫六院,顾不了这么多,参领大人开恩,让兄弟们先尝尝鲜!”
参领沉下脸:“宫里规矩多,是不是清白身,一查就知!你们几个要敢动她一根指头——老子阉了你们!”停一会儿,又缓语安慰,“拿了钱,大伙儿快活。八大胡皮条老营,管他母猪貂蝉,关了灯,天下的娘们儿还不都一个样儿!”
……
往事历历,尽是委屈。芙惆把委屈咽进肚里,只字不提。
勒时亨急道:“究竟怎样进宫?”
“机缘巧合。”
只一句巧合?勒时亨还想问,那边人声喧嚣,想是法事已毕。
他一个撑身,越过石凳。人已在丈开外:“我先走,一切听穆琳安排!”
第十二章
远远可见坤宁宫门口簇锦团花,妃嫔宫女们齐聚着送圣驾。芙惆便避一避,近旁是树荫。
雍正撩前襟,迈上滑竿,侧回身,略张望——柳梢长拂,不惹眼的石子小径,他看到她。
他微点一点头,方才对着太监:“起驾。”
芙惆看到了。不知为何,心有些乱。眼一垂,避开了。
皇后率着众人拜送。雍正坐在滑竿上:“你自己身体也欠恙,嘈扰这大半日,早些回去。”
“劳皇上挂心。”
他又看一看年妃:“‘众生称念,必得往生’,凡事想开些,不要积郁伤身。”
“臣妾谨记。”
便起驾。
晚上起风,吹得窗棂扑啦啦响。芙惆本就无睡意,起来关窗。风清露白,索性大撑而开——
月光洒了一墀。玉墀之外,黑漆漆的夜。有灯火的地方,是养心殿。偌大紫禁城,白日的巍峨凝缩成孤凋的璀璨。
养心殿是否便该彻夜通亮?不清楚。从来,她睡下,宫灯犹明,醒来,烛火早掌。
远处的窗纸在眼中放大,影影绰绰。临案的窗棂似乎永远映着人影,有时候,很多人,顶戴花翎。有时候,一个人,很挺拔的身姿,握着笔。近来,经常弯了身,掩着嘴……不知是真的看得清,还是不着边际的幻想。那咳嗽一声声响亮起来……
她合了窗。一切拒之窗外,万籁俱静,心也渐渐安静。
勒时亨还活着,意外之喜。惊喜之后,是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