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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她合了窗。一切拒之窗外,万籁俱静,心也渐渐安静。
勒时亨还活着,意外之喜。惊喜之后,是莫大的安定,她要这份安定,定能正乱。乱得是什么,说不清。
不觉又向窗外一望,灯犹亮。她走到床边,吹熄了自己的灯——‘噗——’淡淡的煤油气,丝丝袅袅,往事丝丝袅袅……
五纹彩线绣缯,瑞脑熏炉重帐。小鬟碎步嬉笑:“二小姐大喜了——”
她涨红了半边脸,只把头扭过,啐唾绒线。
“下大礼了。衣裳首饰,金的银的,堆了满堂,您不出去瞧瞧?”
帘儿挑开,乳燕双飞莺乱啼,春光无限。
父母在前堂,喜逐颜开。
却也不无忧心。父亲问大媒:“听说,当今皇上容不下亲家老爷。削爵,不算。撤了黄带子,消了玉蝶……”
媒人只宽劝:“无爵一身轻。我们老爷说,别无可恋,只盼这桩喜事。少爷从西宁回来,便操办。”
心心切切,一早置办。花轿是十六人抬大红纱满绣的银杏木麒麟送子七星顶子。迎亲的是享誉京城的唢呐班,吹吹打打,日日操练……
枉费了心机。
天年不齐。人到绝望,就只归咎为天吧。
芙惆掀开被,缓缓躺在黑暗中。静悄悄,只有她的辗转。后来,不再辗转……
唢呐铙钹喧天的响,迎亲队伍蔚为壮观。新郎骑高马,踢轿门。隔着盖头,朦朦胧胧的。喜娘扶着下地,跨火盆、踩红毡……
一地红屑。炮仗犹响得惊天动地。
贺客盈门,主家端坐。吉时到,拜天地。
洞房红烛,坐在百子床——坐得端庄,心怦怦如鹿撞。
琳琅作响,金器的声音。金托盘里拾起金秤杆儿,揭盖头。
盖头掀起一角,眼帘也缓缓掀起——
白底黑面儿洒鞋,团花黑缎子袍角。
盖头继续揭——
高拔的身形,一字襟儿马甲,大红挂彩。
秤杆挑住,‘突——’整个儿撩起。
银烛台,龙凤烛。烈烈跳跃的烛焰,跳跃进她的眼里,跳跃在他的脸上。那张脸——
那卓荦飞逸的眉,不是他。那深藏若虚的眼,不是他。那清微淡远的笑澹泊沉息的静,不是他不是他!
那不是她青梅竹马朝夕相见的未婚夫婿!
他是谁?
她的心惶恐而狂悸的跳,没底没边的往下落——
宫闱御塌,他坐在她的枕边:以后,你有朕,不需要匕首……
一夜寒雨。他站在她的身后。利器破空,鲜血四溅,溅在雪白的白素绢,他说:拿去备案……
孤灯一盏的养心殿,临窗独坐。案牍累形,一声一声的咳嗽……
一切的一切,不看不听不去想。却原来已这样深得刻进……梦里。
梦——
芙惆骤然惊醒。
只是一场梦,只能是一场梦。
仍旧是万籁俱静,她也只有她自己。
第十三章
暗室一盏幽灯。
穆琳剪了剪烛花:“年妃留你们几日?”
“三日。”勒时亨冷冷的,“进宫,我自有门路。”
“毕竟做过领侍卫内大臣……”
“以前的事,不必再提。”
“不提以前,只提现在。”
“现在……削爵,罢官,禁锢,暗杀……诛连九族!”
“你在外流亡这么久,外面怎么样?”
“九阿哥,调派西宁,充军发配。十阿哥,因护送蒙古喇嘛教首领灵柩获罪。革除王爵,抄没家产。十四阿哥……遵化守陵,终身拘禁,。”
屋里静了一会儿。
勒时亨默默问:“宫里呢?”
“我失了手。”
“他不杀你?”
穆琳冷笑了:“矫情饰诈,收买人心。不是他的一贯伎俩么。”
“他知道你是八爷的人?”
“不知道。”
勒时亨点了点头。半饷:“我们能为八爷做些什么?”
“能。”
勒时亨的眼睛亮了:“要怎么做?”
“只怕你不舍。”
“舍得一身剐,我还有什么不舍!”
穆琳站起身,背对他,朝着窗外的方向。
“杀雍正,眼前就有一个得天独厚后的机会。”
勒时亨没答话,嘴角微微一搐。
穆琳重又坐下“你知我知。多说无益。”
勒时亨忍不得:“她不是八爷的人!”
“她是你的人!”
“我不想再连累她!”
“她背负了一身家仇。”
“她在养心殿,在胤禛身边,还不是失手!”
“失手……呵呵,也许……”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女人心,难测。勒时亨,你是聪明人。”
“灭们之仇不共戴天!她绝不会心软!”
“灭门之仇……刑部的堂印兵部的火票。杀人放火,都统衙门的官军。雍正手上一滴血也没沾!”
“他何用沾血,他只要一道圣旨!”
“你听我讲!毕竟,不是亲手而为。恨,恨不切肤啊!天长日久,这恨会消磨,此消彼长,她……”
“你住口!”
穆琳坐在一旁,且不心急:“要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刻心刻骨的恨。只有一个办法——”
勒时亨的心咚咚狂蹿,声音仍低沉:“你究竟想怎样!”
“你是否留了意,她——还没上头呢。”
“那又怎样?”
穆琳突然冷笑了:“雍正也算是克己持性了。”
勒时亨静待下文。
“有一种药,能破了人的持,乱了人的性!——三枝九叶草。”
“那是什么?”
“它还有个名字,淫羊藿。你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不会不知道……”
勒时亨已大怒:“你……”
“我?我一心效忠八爷!”
“效忠八爷——赴汤蹈火,刀锯鼎镬,我在所不辞!杀妻求将,我……”他一捶砸在木桌上,“我做不出!”
“没有让你杀妻!”
“她那样烈性,与杀她何异?!”
“勒时亨!你心里明白,入了宫,身不由己。迟早,她是雍正的人。与其日久生情,心甘情愿,还不如现在……”
“她不会!”
“雍正是什么人?他藏得有多深?‘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他自己写下的!哼哼哼——‘天下第一闲人’?先皇识不破他,八爷斗不过他,何况一个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姑娘……”
“别说了!”勒时亨腾地立起身,“不要再说了!”推开窗,人从窗中跃,几个鹞起,消失在夜色中。
第十四章
芙惆一路小心。四下看一看,没有人,推开穆琳的房门。屋里没掌灯。
等待她的,却是勒时亨。
“怎么是你?穆琳……”
“别管旁人!”
他冲到她身边,抓住她两肩。
芙惆不自觉的向后退一退。有些惊讶。
“这些年,漂泊在外。受朝廷迫害,替八爷卖命,再苦再难,我心里撑着一个念想,是你。”
她的心五味杂陈,说不清的,很缭乱。
“出了事,我心急火燎赶来,冒死进来,只想见你!我——”
她感觉到加在肩膀越发紧的力,他的眼睛在暗夜里狂乱闪烁。
“勒时亨……”
“你心里,是不是……也只有我?”
“我……”
她心慌意乱,只轻轻挣。
“为什么不说?!是不是只有我一个!”
克己复礼的君子,负地衿才的贵胄。她在他眼中不曾见过如此的戾气和愤懑。
“你……先放开……”
放开?他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恣妄的膨胀,再膨胀——头猛地低头去,压下去。
不期然的侵犯,仿佛灼进一片火海,身心俱伤。她只有死撑住他的肩,挣扎:“勒时亨——”
不知何时,门开了,冷冷的,有人倚着门。
勒时亨楞了一下。芙惆趁势推开他。
穆琳走进来,视而不见,独自坐在一边。
芙惆背过身去,捋着脱散的碎发,不知怎么,心一酸,非常的屈辱。忍住了。
她走到穆琳面前:“你找我来,什么事?”
“蒙古朝贡,收在理藩院。八爷——廉亲王,是理藩院尚书。”
“我和廉亲王,素无瓜葛。”
“同仇敌忾。”
“他争他的位,我报我的仇。两不相干。”
穆琳并不急:“就当是……帮勒时亨。”
芙惆怔了一下,不再言语。
勒时亨独自站在一边,脸朝里,不看她们,也不说话。
“不担任何风险。八爷入宫进贡物。你知道的,雍正对他囿于成见。八爷走后,你便过去,言语试探……”穆琳看她犹思虑,笑了笑,“你只试探,雍正心中意向。知己知彼,八爷只求自保。”
芙惆朝着勒时亨看了看,他仍不肯回头。她在心里轻轻一叹,转过身,径自走了。
屋里的两人都不言语。
‘咚’——拳头砸在桌子上,勒时亨的脸痛苦的搅结。
穆琳仍旧冷冷的:“怎么样?现在,肯不肯相信我的话……”
“你住口!”
她便住口,并不动气。
很久,勒时亨问:“八爷进的……是什么?”
“镇咳平喘、祛风除湿的补药。”
“你——”
“淫羊藿。贺兰山淫羊藿,高山雪域,药力强劲,加上逾百龄的马鹿花砍茸……”
“白费心机!”勒时亨咆哮,“御膳房的银筷子、象牙筷子,都是备着验毒的!八爷经手,他更会小心!”
“淫羊藿和鹿茸药是补药,何来的毒?”
“银具验不出,还有人。那么多专司尝膳的,道道关卡……”
“我问你,尝膳的,是什么人?”
“是太监。”
“太监……呵呵呵,太监,对那种药……会有反应么?”
霏霏细雨,重殿楼阁烟雾濛濛。
芙惆站在养心殿外,离了一些距离。
五爪四团龙补服,红宝石顶戴,该是廉亲王,巍巍赫赫踏入宫门。一众随从捧着御贡,停在门口儿,太监们接了进去。
好久,苏培盛亲自送廉亲王出来。直到他远得不见了影子,方直起腰,对着一旁端托盘的小太监,指指里面盖盅:“拿去御膳房,要格外仔细。”
一转脸,看到芙惆。苏培盛换上笑脸,迎过来:“小主子吉祥,这是路过呢,还是……”
“来……”一早想好的说辞,到底有些慌,“皇上的病……”
“大愈了。还有些咳,怕伤了嗓子。这不,八王爷亲自来探视了。”
芙惆点了点头:“如此就好……”站着没动。
“小主子这是还不放心,想进去看看?”
“我……”芙惆猝然红了脸,略低头。
“这是养心殿,不比后宫。可不是寻常哪个主子娘娘说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这样……”她抬了头,“公公费心,我……走了……”
“哎——别!”苏培盛悄悄笑了,“您且站一会儿,站一会儿……”转身进去了。
雍正靠在椅中,手里转着念珠儿。
苏培盛陪着笑脸:“这些个名贵土产,柳花茶、河套蜜瓜、还有这个……这个‘沙漠人参’什么肉苁蓉……奴才记不得名子了,活了这么大,见都没见过。八王爷有心了。”
雍正瞥他一眼,冷笑,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借花献佛,别人出钱出力,他讨好,捡个现成儿。”
“八爷倒会省。”
“他会省!他掌管理藩院,科尔沁台吉来京朝见,临走,朕拨了银子,他扣下,不放盘费。修寝陵,他又上奏,所用红土,折银发往当地采买,可省运费事。处处克扣,把这轻陵工,重财物的罪名加给朕。他省,省下钱来,植党营私,贿赂朝臣。省下钱来,沽名钓誉,好个贤惠的‘八贤王’!”
“皇上息怒。皇上一动气,天儿都落雨了。”、
雍正气犹不平,随眼向外一看,果然淅淅沥沥的雨。
苏培盛絮絮的:“这初秋头场雨,好些个花儿可就打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