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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理所应当。
我无语。
流汐并没有错,和这世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只是想要得到他喜爱的东西而已。他以为这样的喜爱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只是笑彤纵然不愿在冷宫寂寞终老,却从未想过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藩篱。
流汐似以为我的沉默是一种默认,上前一步拉住我手:
“和流汐一起,好不好?”
“王弟!”身后传来熟悉男声。
转身见皇帝一身青衣静静的立在繁花绿叶间,面色如常,不知站了多久。
我退后一步。
流汐上前端正一礼:“臣弟流汐参见皇上!”
“免礼。”皇帝伸手示意。
流汐却不起来:“臣弟斗胆,恳请皇上……”
“暑气湿重,王弟要小心身体。太后这几日凤体违和,有空你多去佛堂看看她吧。”皇帝打断了他,言语之间皆是关怀。
流汐与皇帝虽非一母所生,却同是太后抚养,听得太后身体微恙,不免着急,行礼后匆匆而去。
风吹过荷叶挤挤挨挨,波浪一般绵延,荷花轻摆,香气便阵阵飘来。
“这片荷塘美则美矣,它的主人却已不在,未免凄凉。”
我以眼光探询于他,皇帝却没有再接下去,转身摘下一朵荷花,递于我手:
“笑彤若是喜欢荷花,以后我为你种上一大片荷园,我们一起看赏荷观月。你可愿意?”
仿佛不久前的一个夜里,听过同样的话,心为之一动。
皇帝微笑如霁月风光,牵住我的那只大手似乎传递出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却抽出手来,转身背向他,故意道:
“荷花纵然清雅美丽,出淤泥而不染,却终究避不开秋雨侵蚀,灰暗颓败。残荷听雨,最是凄凉。”
“荷花虽谢了,却留下芬芳的莲子,莲子落了,又有鲜嫩的莲藕。生命的魅力不在于追忆过去的美好,更在于无论处于哪一个辰光,哪一种生命形态,都恣意快然,活出它当时当刻的价值与芬芳。”皇帝的声音自然清朗,一派磊落。
“可若是外力强加于它,让它混沌茫然,不得欢颜,又当如何?”我接着再问。
“世上之事,无外乎三种: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和老天爷的事。一切自己能安排的皆属自己的事,当尽力去打理好;别人主导的事情皆属别人的事,管不了也改变不了,当学会淡然接受;人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都属于老天爷的管辖范围,不应过多操心。”
皇帝转到我的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继续道:
“雨雪风霜、季节更迭是老天爷的事情,不能去改变。选择以混沌还是明媚的心情去面对却是自己的事,是自己可以主导的。这荷花为何要将自己的混沌忧伤归咎于外力的作用呢?”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如果有一天,笑彤考虑是继续留在皇宫还是离开,皇帝以为这是笑彤自己的事还是别人的事?”
皇帝目光湛湛,唇边漾起微笑:“是笑彤自己的事,不过我希望,笑彤会选择在我身边。”
我想起,七年前,他也不过十六少年。
暮色降临,月亮悄悄升起。
******
雪白的宣纸上,洇开几团墨色,衬出一抹浅红,几点娇黄。轻勾几笔,方显出原是一枝荷花,几茎荷叶。想了想,复添上两尾红鱼,翩跹来去。
钟子琰进来看见,眼睛一亮。
“笑彤,意在笔先,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写意丹青吧。”
我摇首:“随手涂鸦的小品而已,子琰兄抬爱了。要是喜欢,就送你吧!”
遂题名“鱼戏图”,署名长生山人。
钟子琰大喜,郑重一礼,若不是墨迹未干,只怕即刻便想收起。
“子琰兄也爱荷花吗?”不过随口一问。
钟子琰却面露神往之色:“我有一姑婆,原也是爱荷之人,丹青高手。家中仅存几幅画作,其中一副便是工笔荷花,细致淡雅,栩栩如生。我是赏画动心,继而也爱上荷花了。”
钟子琰顿了顿,继而轻声一叹:
“可惜今生无缘得见姑婆,只在她的祭日,得以祭奠几分。”
心念一动:“姑婆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见我有意打听,钟子琰不由多说几句。
“刚过不久,就在上月初七。姑婆原是圣元皇帝的昭仪,算起来是先帝的母妃。可惜入宫时年纪太小,虽形容秀雅,却不得圣元皇帝宠爱。圣元皇帝驾崩时姑婆才十九岁。先帝登基后不到几年,姑婆就郁郁而终,只留下一子,便是当今景王殿下。”
我对声音从来都是敏感的,何况已经听了七年。
却一直告诉自己,恰恰相似而矣。
心里涌上复杂情绪,不由叹息一声:
“景王幼小年纪就丧父失母,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
钟子琰诧异的看我一眼,似乎奇怪我今天的话这样多,却接了下去:“也不尽然,听闻圣元皇帝老来得子,当时对景王很是疼爱。长兄如父,先帝继位后,对这个比当时的皇长子当今皇上大不了几岁的弟弟也很关照,吃苦是谈不上的。若说辛苦,只怕是心里稍苦些。”
只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盛夏的阳光照着院子里白花花一片,晃人眼睛,蝉虫嘶鸣,声声刺耳。
“笑彤!”回过神来,钟子琰正看着我,“看你神思恍惚,是不是天气太热,不太舒服?我帮你把把脉吧。”
轻轻摇头:“我只是有些累了。”
“那我不多打扰,你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看你。”
钟子琰小心翼翼卷起鱼戏图,抬手告辞。
桌子上是钟子琰留下的几包消暑清心的寻常茶食中药,我仿佛一样也不认识了,怔怔的看了它们好久。
暑气正盛,身上原有细密的汗微微沁出来,这时却踪迹全无。
风吹过,渐渐前心后背冰凉一片。
******
我需要四下走走,来平复这几日渐渐紊乱的思绪。
京城沿江,后山再往北一点便到了江边。
江畔有一栋小楼,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
江面薄雾飘渺,笼着小楼似真似幻。我想起白云关,半山的云雾也曾这样萦绕。
轻点脚尖,人已在楼顶屋脊。青灰色的瓦片因着氤氲水汽有浅浅苔痕,和长生观并无二致。而我七年间早已适应这些微湿滑,脚下依旧稳如磐石。
听得见下面的市井人气,有人吟诗有人行酒有人浅唱有人言欢。
这样的寻常日子,小小喧嚣,才是生活的风情。
轻轻坐下,闭上眼睛。感受微湿雾气带着江水的新鲜味道轻轻缭绕,感受岸边芦苇拔节抽叶缓缓舒展。水里的鱼儿,也悄悄睡觉了吧。
渐渐忘我。
江雾浓重,将我湮没。
四下突然安静异常。
听得见下面的包厢中有两人脚步渐近,似乎停在了窗边。
想是夜已深,小二收拾屋子来了吧。扫一眼寥若晨星的灯火,我准备回去。
却闻得一嘶哑如漏锣的苍老男声响起:“你的毒练成了吗?”
“早已练成。”清晰应答。
轻描淡写的两句对话,在我耳中,却如隐隐风雷。
我不由驻足。
“那么,何时下手?”
“无色无味,却浸骨入髓。此毒早已在他们一呼一吸之间服下。”
沉寂片刻,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逐影,此毒甚烈,会否伤害到他人?”
“不会殃及无辜。”沉稳的男声语调依旧平静无波。
“真的吗?”
“或许……”
……
轻抚心窝,逐影,这原来就是你的名字吗?
这样的夜,这样隐秘的对话,必是不愿让外人听闻。
我听不懂对话的内容,却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这不是我熟悉的你,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刻的你。那么,我还是不出现的好。
心却压上一块大石。
沉重,疼痛。
曾经想过也许真的有一天,师傅不能陪在我的身边。那么,我会对他放手。再不贪恋他的声音,他的温暖,贪恋在他身边的每一滴时光。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师傅活着,并不只是为了给我温暖和依靠。没有遇见我,不在我身边时,师傅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在纷扰的尘世,师傅的身份是什么?
师傅、景王,一个翩然出尘,一个恹恹病弱。
哪一个,才更真实?
师傅救了我,教导我,为我披上嫁衣,他说,继王位者,为汝夫。
继王位者,为汝夫。是老皇帝对爹爹的承诺。
他做的这一切,可是为了完成爹爹的遗愿?
而他病弱外表,江边密会,又是为何?
我在屋顶上坐了大半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
原本是为了静心而出宫,却不料心绪更乱。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回到宫里,身体还在轻颤。
我怎么忘记了,即便已是盛夏,江边风露依旧冰凉。
抽出架上的逐影剑,满庭竹叶遮天蔽月,乱空飞舞。
当我力竭,是否就可以一夜无梦?
******
我又回到了丞相府。
夜空的月亮,分明是红色的。
我看见血流成河。
戴着面具的师傅,搂抱着哀哀而哭的我。
他的怀抱,有我希翼的温暖。
长生观,高耸如云的山峰。
师傅笑着对我说,笑彤,你该嫁人了。
突然,师傅变成了景王,病恹恹的坐在木轮上。
他木无表情,伸出苍白的纤长的手,一下子把我推下了山崖……
“啊——”
我惊叫着坐起,冷汗涔涔。
天已大亮。
一顶极普通的青色软轿悄悄停在昔日的丞相府前。
高高门楼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依旧泛出璀璨光华,仿佛还是往昔气宇轩昂的名门望府,瓦砾间丛生的杂乱小草和随风轻颤的丝丝蛛网却泄漏了今昔的荒凉。
闭了闭眼,强抑住心底的伤。
我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踏在肆意生长的野草上,看着阳光照着这一片死寂。
我生活了十年的居所,我幼年安乐的家园。
风卷起经年积久的落叶灰尘,像硕大的黑色蝶翅纷纷飞舞。
心痛的无以复加。
走过一个个院落,一间间屋子,手中摩挲的,是过去的时光。
推开书房的门,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膝上,看着慈爱的父亲一笔一划写下“笑彤”两字,然后说,这是你的名字。而我笑嘻嘻的抬手,父亲避让不及的脸便沾上了黑黑墨汁。
缓缓走到书桌前,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透过窗棂照进来的一束阳光里游动。
轻抚着父亲常用的笔墨纸砚,抬首看见旁边挂着的已经泛黄了的母亲画像。
父亲只画了温柔娴静的母亲,却没有画他自己。
正当盛年的他,必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猝然离世,而他心爱的女儿连追思他的画像亦不能看见。
泪落如雨。
身边的面孔再也看不清,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
日头从东移到西,渐渐坠落。天边一点亮丽的彤色转成了迷离的杏黄继而恹恹的蟹壳青再暗哑的靛蓝然后一片玄青,月亮静静的升起来。
我看着月亮。
悬于高天,看尽一切沧海桑田,却永远寂然无声。
月应该也是有思的,不忍总看这世上灰暗种种,于是夜夜减清辉?
今夜的月亮太亮,刺的我的眼睛疼。
一转眼,看见宫门处立着的熟悉身影。
那人双手负于身后,一身玉色长衫,月光下像是在发光,夜风卷起袍袖飞扬,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成仙,离我而去。
眼睛还在迷离,人已移步上前:“师傅!”
却顿足不前。
眼前的人虽然穿了寻常稠衫,却不是师傅,而是他的皇侄,当今圣上。
才意识到,他们的身形,原本是很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