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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绍很快便说道:“京娘让了路,她便不是存心要争权,再说她和一个党项女子争什么权?她只是……朕明白她的。但皇宫上万人,若是一点规矩公正都没有,还有秩序么?
这种事朕出面不妥,只能暂时压下去,不能让人心服口服,反而添乱。得皇后出面,你把朕的建议悄悄告诉她:过错在京娘,得确定这一点;然后稍作惩戒……便罚京娘半月不准踏足宣佑门内。
不敬失礼,这种事儿可大可小,皇后既然抓住了确凿的理由,便可照自己的考虑来掌握分寸,以建立权威;不过黑白对错不能颠倒,要服人,就得讲理照规矩,这和军法是一个道理。”
王忠一脸崇拜道:“陛下英明。”
郭绍又沉声道:“京娘被赶出后宫后,立刻带她到养德殿呆着。”
“喏。”王忠拜道。
……半个时辰后,见王忠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书房。郭绍便对正站在御案前面的昝居润道:“便照这个法子试试,别用铁铸,用铜铸炮瞧瞧。”
昝居润微微侧目看了一眼王忠,拜道:“臣遵旨。”
王忠走上前,在郭绍身边俯身悄悄道:“京娘到养德殿了。”
郭绍听到这里,情知京娘服了符二妹的处罚,本来她就不是个完全不讲理的人,只不过这阵子确实有点忽视她……这女子也是人,不能像东西一样丢在旁边也没事。
他立刻丢下手里的事,起身进养德殿。
养德殿的厅堂采光不错,南北东三面通风,阳光从一扇窗户洒进来,郭绍刚走进来仿佛看到一道光雾一般,宁静华丽的殿堂也蒙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鎏光。
京娘穿着一身比较朴素宽恕的衣裙,便站在光雾后面。透过阳光,她的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定,似有些歉意,但也面如冰霜一股不服软的气势。
她见了郭绍,轻轻向下微微一蹲,做了个荒疏的礼节了事。在皇帝面前尚且如此,一般人根本服不住她。
“京娘。”郭绍温言唤了一声,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此时郭绍没想别的,眼睛就只有她了。
一句话立刻让京娘脸上僵硬的冰碎掉了。她“嗯”地应了一声,目光也顺从了一些。
郭绍指着旁边棋案旁的软榻道:“咱们坐下说说话。”
她默默地跟了过来,在郭绍的侧边榻上落座。她也不主动说话,虽然有时候她伶牙俐齿的,但郭绍觉得她其实是个闷葫芦。
郭绍沉吟片刻道:“过阵子等这件小事稍稍过去了,我给你封个名位。”
京娘道:“我不稀罕。”
郭绍:“……”
世上事便是如此,有的东西、别人偏不要,没有的却非想要。以郭绍今时今日富有四海的权势,如果她要尊荣、财富,郭绍肯定非常大方,要什么给什么。但是她要的东西,郭绍却给不了,她要什么?
郭绍叹息了一声,道:“我十分感激,又有歉意。”
京娘看了他一眼,“我还没认错哩,你倒认起错来。歉什么,又谢什么?”
郭绍缓缓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见的都是肉弱强食,只信实力和利弊博弈。不过也确定,这世上确实存在一种东西,虽然摸不到看不见,但实实在在地存于世上……亲测。”
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谢你这么多年用心待我,很难得很稀罕。”
京娘抿了抿略厚的嘴唇,眼睛亮晶晶的,似有哀求似有可怜,但她的表情依旧很严肃。
郭绍看着她的眼神,一阵难过,心下一横道:“我也很有惭愧,你要的,我给不了!”
京娘笑了一声,似苦笑、似冷笑,“不用说的,我早就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我要什么,何曾要过什么?”
郭绍琢磨着你们是什么意思,一时没能及时接上话。
京娘说罢心口一阵起伏,仿佛果冻一般颤栗,似乎有点生气。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俄而又有些无力地说道:“我早就知道的,只是……有时候忍不住。也不明白,你们一会儿对这个好,转头又对别个好,是怎么做到的!”她冷冷道,“真是佩服。”又有点气愤了。
郭绍道:“专一更残酷。”
京娘诧异地看着他。
郭绍沉声道:“以此时的国家制度和世道规则,咱们这种人,独宠带来的后果更严重。”
京娘所有所思,说不出话来。
郭绍说完了那句话,语气立刻一软,好言道:“我只能用心待你,这些年也是这么做的,不是么?”
“嗯。”京娘身上软软的,似乎提不起力气了。
郭绍试着伸手摸她的手背,她没有拒绝,他便把她略大又修长的手握在手心里。
这时京娘小声问:“那个李月姬一副养不熟的样子,陛下只是想利用她稳住党项人罢?”
郭绍心道,自己对李月姬确实没什么感情,而且对她逃跑一事还十分不满;但她不过一个女子,做错了什么,被人因为权力利益卖来卖去,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人,哪怕她是什么郡主。
但对京娘说这话显然是没事找事,郭绍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京娘终于满意了不少。
郭绍趁机道:“让朕好好服侍你?”
京娘听罢,一不留神“噗嗤”笑出声来,白了他一眼。
……李月姬已闷闷地回到自己住的宫殿,身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宦官管事和一个宫妇。宦官正在为她打抱不平:“说是处罚京娘,法子却是半月不让她进后宫,这下好了,她进不来只能住外朝,名正言顺成日在官家身边……这到底是惩罚还是好事儿哩?”
宫妇道:“还能怎样?最起码认她忤逆贤妃娘娘就是错了,娘娘的身份明摆着!也就是京娘惹着了咱们,换作别人哪能这么轻巧!”
李月姬喃喃道:“我连个没名分的妇人都比不上,你们说我嫁到这里来究竟是不是多余的?”
宫妇道:“娘娘可别说这等丧气话,这宫里成千上万的妇人,多少人做梦都想有娘娘这样的身份地位,那是求也求不来!贤妃那是四夫人之一!全天下,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女子,只有皇后一人比您高了,您还要什么哩?”
那宦官忍不住插了一句:“娘娘在娘家就是郡主,哪能和你们这种身份的人相比?”
宫妇脱口道:“夏州那里的郡主能和东京的皇妃一样?”
李月姬听罢很不高兴,但一点精神都没有。
宫妇上前,又小声道:“您是不是觉得官家偏袒京娘?”
李月姬道:“当我傻么?”
宫妇道:“据说京娘跟着官家很长时间了,真要斗,也不能只看地位高低……说句不好听的,在宫里,谁地位高、谁地位低,还不是官家一句话?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李月姬有气无力地说:“有什么就说罢,我在你们面前有脸面也没用,别人又不承认。”
宫妇小心道:“奴婢也知不该多嘴,可实在忍不住想提醒娘娘。若是奴婢不想娘娘好,没不必说些话惹人嫌。”
李月姬看了她一眼:“说。”
宫妇遂弯下腰,把嘴凑到了李月姬耳边。
第七百四十四章栀子花
那发际浅细的绒发,在阳光下仿佛金丝,李月姬的皮肤很白,耳朵泛着眼光的颜色,给人晶莹剔透的错觉。宫妇便对着那只耳朵悄悄说道:“李娘娘相貌生得美,原该得到官家宠爱的。”
宫妇顿了顿小声道:“奴婢有句话,不管怎样娘娘要先得宠……”
李月姬道:“如何得宠?”
宫妇不动声色道:“先主动引诱官家,得到官家的宠爱,才敢有小性子。”
李月姬听罢又气又笑:“我何时说想争宠了?”
宫妇被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有些失望地看着她。旁边的宦官也不说话了。
李月姬看在眼里,没有理会他们,她在夏州就对这等人见得不少。诸如那些文武官员的部下,都怂恿着上峰往高处爬,所谓忠心无非是把主人当作谋利的东西罢了。
她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强烈的阳光让她的眼睛一花,那刺眼的光芒中,仿佛有一个黑影。他头戴高冠,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手里拿着弓箭……
李月姬心下一愣,又想起了那人对自己的多般纵容宽恕,他伸出手掌替自己遮挡门方的无微不至,生怕自己受到一点伤害……或许他只是考虑到稳固夏州的利弊?但李月姬更愿意相信有别的原因。
……金祥殿西侧存放卷宗的密室内,阳光从位置很高的一扇小小窗口透进来,唯一通风的小口子,那阳光在幽静封闭的小屋里十分显眼,细细的尘埃在里面轻快地跳舞。
非常安静。
衣衫不整盖着一床被子躺在榻上的郭绍逼着眼睛,仍在梦中,他的眼皮在动弹,表情也很紧张。
一张张瞪圆了双目的脸闪过迷雾之中,耳边传来轰鸣的马蹄声、喊杀声,“为皇帝而战……”血脉贲张的喊叫如在耳际,刀光剑影,热血如雨挥洒。
俄而,一张秀丽而凄美的脸又俯下身,对熟睡的他说:最后保留的东西已经没了,以后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你的……
郭绍猛然坐了起来,急忙睁开眼睛看,但眼前熟悉的脸说不见就不见了。
这是一间安静而小的屋子,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
郭绍回顾四周,确定了一遍这里没有任何人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为何在这里。醒时与他缠绵的女人,梦里与他亲昵细语的女人,全都不见。
他伸手用力在脸抹了一下,揉了一下眼睛,长长地呼出口气,起身整理衣衫。
走出密室时,正巧外面传来缓慢的钟鼓声,从远处的宣德门城楼那边传来……酉时到了。郭绍觉得不再去西殿书房,便在养德殿厅堂走来走去,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好。
好像有很多事,却不知从何作手。
死掉那么多兄弟,不是为了他一个人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华富贵!但是,仅靠一腔热血是绝对不能成事的,忽视现实带来的只是战乱和毫无意义的厮杀、堕落。
郭绍忽然之间感觉心里一团乱麻。
他往外走,宦官王忠在一旁躬身道:“官家,銮驾已备好。”
郭绍挥了一下手,什么也没说。王忠忙弯腰道:“喏。”他或许不知道郭绍什么意思,反正默默跟在身后就行了。
从金祥殿后面的一道门走出建筑群,便在一座高高的台基上。郭绍一面从石阶上往下走,一面数着石阶的数目。在这里几年了,他着实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阶才能走到上面。
中轴大道两边光秃秃的,不过更远处种着一些果树,这个季节正在开花。远远看去,那团花似锦,非常绚烂。郭绍心下有些混乱也很空,但他能确认,他觉得这块土地上的事物,大多都很美。
他弯下腰,捡起一片被风吹到路上的细小白花瓣,上面还有细碎的水珠,沾了一些沙尘。郭绍把这小东西放在粗糙的手掌心里,细看了一番,仿佛在确认这里的虚实,然后随手扔在地上。
步行进了宣佑门,一队簇拥着黄伞銮驾的宫人只是在后面跟着。毕竟皇帝爱坐车就坐车,爱走路就走路,没人会闲得去问他为什么有车不坐要走路。
宣佑门内,第一座大的建筑群便是万岁殿。不过郭绍没有上万岁殿的台阶,他想起陆岚就住在西边的一座小院里。那小院里各种植物的芬芳回忆,映入了郭绍的脑海,引起他的兴趣。
“朕顺道去看看陆娘子,看春天她会种些什么。”郭绍对王忠道。
不料白夫人和陆娘子一起到门口来迎接,这让郭绍感觉有点不自在……他差点都把白氏住在这里的事儿给忘了!
陆娘子脸上带着喜悦,白氏的目光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