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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士降低声音,沉声道:“朝廷以安抚为主,在下估摸着不仅为了稳定平夏党项人的人心,也考虑灵州以西的那些党项部落。但折公不同,折公毕竟与党项人有些渊源,折公越显得记恨李家,越叫朝廷放心。”
折德扆不动声色,指着文士道:“你啊,太过聪明。我见过官家,官家却非心胸狭小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文士听罢有点尴尬,但马上又一副忠心为折德扆谋划的作态:“与官家心胸相比,在下自然是小人!不过,就算官家放心折公,难免朝中有小人谗言。”
折德扆“哼哼”发出一个声音。
文士观之,折德扆似乎并不愿意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当下便左顾而言它:“朝廷为何急匆匆地催促灵州互市增加马匹购买数量,难道又要用兵了?”
折德扆直起腰来,道:“恐怕确是如此。”
文士道:“必定是要在北方用兵,不然增加战马用处不大。”
折德扆转头看了他一眼:“言之有理。”
文士受到了鼓舞,立刻又兴致勃勃地议论道:“从去年到今年,朝廷不断向灵州调粮囤积,这是又要西征?”
折德扆道:“我听说大许东征(日本国)时与高丽国有密议,也说不定是往东北方,大许最大的对手还是辽国。”
文士点头道:“着实要等等才能看清楚方向哩。”
折德扆道:“这事儿咱们倒暂且不必过问,眼皮底下这事儿(增加战马交易量)该怎办,本帅想听听你的主意。”
文士沉吟片刻,说道:“掣肘战马互市者,一是甘州回鹘收的路费太多,二是灵州西边诸党项、吐蕃部落对商队的隐患。”
折德扆听罢不断点头,“继续说。”
文士道:“只要对这两股势力施压,让他们有所忌惮退让,一来可以降低战马购买成本,有更多的钱买马;二来减少战马在半路的损失。战马交易自然增加了。”
折德扆越听越有兴致,似乎英雄所见略同的样子:“如何施压?”
文士道:“而今大许武功声威名震四方,一战定平夏,数月让远在东海的岛国臣服,河西诸部十分忌惮震恐。折公可以对驻灵州诸部行馆的人放言,朝廷对西面商路不通十分不满,诸部贵族必会恐慌收敛。”
折德扆微微点头,“这倒是个法子。”
朝廷对商路不通不满,以今上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作为,极可能用武力解决西边……这种说法实际是用武力威胁诸部就范!
但是折德扆仍不确定诸部会就范,西北这边势力错综复杂,谁不刀口捧饭碗?那甘州诸部、河西近左的部落收过路钱、劫掠那么久了,几句话就想让别人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博弈着实很有意思。”折德扆不动声色道,“官家也喜爱此物。”
文士顿时肃然起敬,因为折德扆不止一次在下属面前提起他和皇帝坐在一起下过棋了。文士一脸膜拜道:“官家对弈很高明?”
折德扆笑道:“不知你所说对弈,是在什么样的棋盘上?官家有时高明,有时糊涂。”
文士听到这里,所有所思。
就在这时,将士们歇息后已经准备好了,折德扆转过头,招手示意亲兵把他的坐骑牵过来。折德扆抬头望向西边,太阳已经悬在树林上空,他便朗声道,“赶紧一些,才能在天黑前到灵州!”
第八百二十八章更心平气和
灵州以前是蛮荒草原、荒漠中的一座军镇,房屋低矮粗糙,军民衣着破旧。现在同样如此,但是一次中原帝王的西巡让这里有了变化。
城中更热闹了,穿着五花八门奇装异服的人更多,因为这里有各族各部的驿馆,还有交易的互市。它不再是遗忘之城,而被赋予了一种区域中心的地位。
平夏行省大都督折德扆到来后,首先接见的人是吐蕃脱思麻部。
使节窝哥带着一队七八个人来到行辕,都是穿着佛教法袍、拿着法杖的喇嘛。窝哥问带引他们的汉人官吏:“大都督与许多部族往来,为何选中我们(首次接见)?”
官吏不卑不亢地说道:“如贵使所知,留守灵州驿馆的人并非各族要紧的人,而贵使不同,您是脱思麻的贵族,刚刚从自己的土地上来到这里。”
窝哥听到话里有尊敬之意,很是受用,当下便道:“吐蕃人有很多马,但是吾等步行到灵州。您可知为何?”
官吏道:“愿闻其详。”
窝哥道:“因为我不仅是吐蕃贵族,也是一个僧人。步行是我们表虔诚诚恳的礼节。”
官吏抱拳道:“本官定会将此事禀报大都督。”他转头又指着低矮房屋之间的廊芜,“上次大许皇帝幸灵州,这处宅子曾作为皇帝行宫。”
窝哥听罢,抬头眯着眼睛仔细看着廊芜两边的景色,久久无话。很普通的建筑,墙上的泥土都已被风化得凹凸不平,但窝哥仍旧觉得这些房屋很了不起。
他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恐惧之感来。恐惧是因为未知,窝哥听过关于大许皇帝和其禁军的各种传言,甚至有人说那些效忠皇帝的禁卫长着三头六臂,一个人可以打十个……所以党项契丹联军十几万人被人少的许军一战剪灭。窝哥当然不会全信那些无稽之谈,但相信大许的实力,在他心里汉儿充满了狡诈、虚伪、阴谋、欺骗,不信佛法为所欲为,而且又拥有窝哥不理解的可怕武功,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危险的气味。
就在这时,身后的僧人用吐蕃语说道:“恐怕他们不仅因为您的身份,也是看中我们部族的位置。王景父子镇守秦州,已是大许在陇右最远的势力;兰州在我们手里,能威胁大许边境、以及向西的战马贸易。”
窝哥看了那汉人官吏一眼,不确定这个官吏是否懂脱思麻的语言,便用吐蕃语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后再谈。”
一行人被带到了大堂,便见一个大汉坐在上方的公座上。窝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因为那人穿着戎服甲胄,铁盔则放在上面的桌案上,主人的打扮本身就带着某种的信号。
“大都督,脱思麻使节到。”文官抱拳作揖道。
窝哥等人双手合十行礼。
折德扆和颜悦色地说道:“贵使不必多礼,灵州官府若有接待疏忽之处,还望见谅。”
窝哥微笑道:“愿西北互市各族都能如大许官府一般恪守礼仪。”
……折德扆饶有兴致地品味着这句话,分开腿大模大样地坐在上面,终于回应道:“可惜并非如此,大许朝廷对西北局面十分不满意。”
“哦?”窝哥抬起头来。礼遇的气氛渐渐在变化,喇嘛们的神情也随之改变。
折德扆道:“皇帝陛下曾亲临西北,号令诸部和睦共处,大家也同意了。可是哩,现在我们的商路上关卡众多反复被征税,过路费甚至高过了马匹本身的价钱,半路上还面临被劫掠的危险。”
窝哥摊开手,有些无奈道:“如大都督所知,我部没有设关卡,也没法设关隘,商路不从脱思麻各部领地上过。我们能为朝廷做什么?”
折德扆身体前倾,似乎这样能让他的嘴能更靠近吐蕃人,他不动声色道:“朝廷希望脱思麻能站在我们这边……将兰州城交给大许管辖,让你们骑马的勇士与大许勇士并肩作战。”
大堂上立刻沉默下来,说了那么久,大许朝的大都督终于开诚布公地说到了重要的地方。所有人都望着吐蕃使者,等待着他的态度。
就在这时,窝哥语气平静道:“大都督提出的要求,我部既要割地,又要为大许卖命,那么……我们能得到什么?”
人们纷纷侧目,大堂上死寂,气息骤然紧张。
本来大家都是讲礼的,主宾其乐融融,可是一谈到实际利害,立刻就变味了。
折德扆还没有答复,吐蕃使者又压抑着情绪加了一句:“当初夏州党项人也在灵州与大许结盟,不到一年时间,如今平夏已成为大许行省。”
折德扆听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冷道:“李彝殷不同,他本是大许臣子,却抗旨、勾结敌国叛国!”
吐蕃人总算忍耐住了,没有再反驳讥讽。
折德扆也呼出一口气,缓下语气道:“朝廷诸臣与本公一样,也希望西北能和睦太平,所以才与脱思麻使节‘商量’,大家结为联盟。不然,如果让陇右、河西都成为大许的土地,我们何须交税,何必对那些盗匪心慈手软?”
“您这是在威胁我部?”吐蕃使者沉声道。
折德扆不置可否道:“今上是仁慈的明君。何况若要逼迫,也不该先找脱思麻部,你们与大许更和睦。”
他在掌控着大堂上的气息,言语之间已把握好了分寸。
吐蕃人似乎也不太愿意完全得罪折德扆,当下也道:“吾等当然尊敬大许皇帝的威仪,认同大许国威;可是如果我们表现得软弱可欺,便不只是拱手送一座兰州城,不久后党项、回鹘也会威胁我们送更多的东西。”
折德扆冷冷道:“贵使能替吐蕃诸部决定选择,不愿站在大许这边?”
吐蕃人双手合十道:“大都督误解了我的意思。请您明鉴,脱思麻诸部并不愿意与大许为敌,不敢言听计从,只是为了自保。如果别的部族也答应‘站在朝廷一边’,脱思麻定不会成为大许朝廷的敌人。”
折德扆点点头,心里已明白了陇右吐蕃部族的态度,便是隔岸观火,看情势风向做墙头草……不过这并非最坏的局面,总比一门心思想抵制大许势力要好。
就在折德扆打算安抚吐蕃使节时,那吐蕃忽然说道:“对了,不知大都督是否已知道,平夏党项前首领李彝殷似乎在河西。”
折德扆神情顿时诧异,脱口道:“他不是逃到北方草原上了?”
吐蕃人不动声色道:“北方草原诸部落皆受大辽号令,李彝殷若能成事,大辽必定支持。他留在北方已无必要,据说不久前到了陇右,被一个党项部落庇护;现在正在甘州与回鹘人密谋联姻,想要争取河西回鹘人的帮助。”
折德扆立刻生出了怒气:“陇右党项部落已经臣服,诸部首领发誓听从夏州大都督府号令,现在竟敢明目张胆包庇叛贼!”
吐蕃人道:“发誓没有用,党项人信佛并不虔诚,他们的佛法也是错的。另外,李彝殷的女儿还是大许贵妃,朝廷似乎没有说他是罪犯。”
这吐蕃人对大许了解得并不深,折德扆也无法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怕中枢猜忌他的出身罢?于是只能说道:“但是他背叛天子、兵戈相向,所作所为皆是事实,朝廷虽未降罪,却也没表明饶恕其罪孽。因此李彝殷仍是叛贼。”
折德扆问道:“李彝殷被哪个部落包庇?”
吐蕃人谨慎地答道:“吾等不太清楚,毕竟更关心他下落的人不是吐蕃人,而是汉儿。”
那他为何要说出这个消息?果然吐蕃人马上又绵里藏针道:“几百年来,西北部族众多,尚能存息于世之各部,绝非只靠服软求和、守礼谦让就可以。若是大许逼迫太甚,让所有人都无路可走,李彝殷就极可能有机会撮合起很多部落,大家可能铤而走险,试图抵抗让他们恐惧的威胁。还望大都督三思。”
折德扆脸上露出奇怪的红色,冷笑道:“多谢贵使的忠告。”
吐蕃人执礼道:“大许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家,甚至西北诸部都认为大许强盛超过大辽。但是,西北的地方很大,路很远。”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我们应该更心平气和地来处置这些事……方为明智之举,折公以为如何?”
折德扆听罢挥了挥手,保持着气度道:“但愿还有下次,本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