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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人瞧了一番,回头对刚才那妇人道:“这才叫排场,皇帝亲临李家了。”
……两辆四驾马车停在开国公府前,立刻被人围得密不透风,有朝廷大臣,禁卫武夫,也有大量宫人,京娘穿着一身翻领袍服,警惕地看着周围。
梳着发髻戴幞头的两个布衣宫女躬身上前,扶着穿着紫袍乌纱的郭绍从马车上下来,复上一顶黄盖遮掩的椅子,四个强壮的宦官走过来了。
后面的马车里,红着眼睛脸色苍白的李贵妃披麻戴孝也被宫女搀扶下来。一众人道:“陛下万寿无疆。”“陛下病体刚好,应多调养才对。”
郭绍是中毒,瞒也瞒不住,因为一大群御医和大臣都知道,但公开说的是有恙。
他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略显无神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抬起手随意地做了个手势,什么也没说。
轿子刚走上高大朱门的台阶,大门敞开,一众身穿白衣的李家人跪在门内伏拜。李贵妃踉跄地奔上去,便跪在地上,与一个妇人抱头痛哭。
郭绍的眼珠子顿时动了,他从一众人身上扫过,指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后生道:“小子,到朕跟前来。”
后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郭绍的椅子跟前,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着郭绍。
这后生郭绍见过的,就是李处耘的长子李继隆,身材还不高但很敦实,脸上皮肤黝黑。郭绍也没什么精神和他废话,开口便道:“令尊乃大许朝廷英雄人物,为开创帝国根基立下过汗马功劳,小子勿丢你爹的脸,丧事过了,就跟着禁军里叔伯们出去历练历练。”
李继隆有模有样地抱拳一拜:“谢陛下。”
郭绍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你将是本朝最年轻的国公。”
皇帝轻轻的一句话,立刻让周围所有人都侧目,连正在抱头痛哭的妇人都抬起头来了。皇帝金口玉言,这句话不得了,李继隆等于已经直上青云坐上了国公的位置上!
笼罩在李府的阴云仿若一瞬间就消散了。
天子尚在病中,叫人抬着赶来李家,说的第一句是认可李处耘一生的荣誉,第二句是让其长子世袭爵位……臣子得到的恩宠,似乎很难比这更隆厚了。
但凡有识者,早已不相信李处耘是皇帝秘密毒杀。退一万步,就算是皇帝杀了李处耘,这样对待李家,杀了也根本不算薄待!
郭绍身体仍旧很虚弱,不过办事照样利索,可谓两句话就解除了自己与李家的猜忌。
他说完就没有再与李继隆说话,这后生对他来说,最关键只是因为后生是李处耘的儿子。
人们簇拥着郭绍的椅子,这才进府门。郭绍伸出手,往上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宦官曹泰立刻说道:“官家让你们免礼了。”
“谢陛下恩。”
郭绍被抬到事发的书房门口。两具尸体仍旧摆在原地,只是身上已经覆盖了布遮掩。郭绍扶住椅子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曹泰立刻上前,弯着腰将一块白布掀开,露出了李处耘大瞪着眼睛的脸!
郭绍看到那熟悉的大胡子和惨状,心里立刻一酸。他想起了当年与李处耘并肩作战的默契,现在那死尸上无神的眼睛,叫郭绍不得不想起以前那充满激情和决绝的一次次战斗、拼搏!
无论后来是不是有过不愉快,但回忆就是回忆,在郭绍心里难以抹去。
时间便是如此无奈,不断的悲欢聚散,一回头早已是物是人非。有的人只剩看最后一眼,有的人还能见到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情谊……比如现在也在场的罗延环、甚至左攸。
郭绍是那么小心翼翼,在他的内心深处,很珍视那些热血澎湃的回忆和誓言,并不想为了权力,就随意触碰、就付出太多太多代价……
或许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变成孤家寡人么?或许有一天,会只剩下遥远的回忆么?
“陛下!陛下……”侍从急忙扶住他,人群霎时一阵慌乱紧张。
郭绍双手握紧拳头。他忽然粗暴地掀开一个侍从,“砰”地一掌拍在旁边的桌案上。一个病怏怏的人,忽然之间竟拍得如此重,院子里的人们大骇,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他转过身来,眼眶里浸满了眼泪,咬着牙杀气腾腾地说道:“着枢密使王朴监察,内阁辅政黄炳廉、内侍省杨士良,及刑律有司官吏,必须查出幕后主使者!别管是谁,纵是天王老子,朕也要将其碎尸万段!”
天子的眼泪,实属罕见。皇帝的震怒,十分可怕,每个字都代表着无数的流血与死亡!
王朴大声道:“臣等,遵旨!”
郭绍掩面出门,一众人扶着他上椅子,前呼后拥中很快离开了李府。
……曹泰先銮驾一步溜回了皇城,见了符金盏,将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禀报了一遍。
金盏听完,抿了抿朱唇道:“官家最后说的那番话,是为我而说,说给李贵妃听的。”
曹泰听罢沉吟道:“大娘娘所言极是,朝中鲜有人相信开国公之死,是陛下授意,怕是李贵妃也全然不信……不过大娘娘的嫌疑……”
金盏微微点头:“官家如此悲痛震怒,很难叫人相信此事是我所为。我难以瞒着他做这么大的事,更难让官家如此轻易包庇这样的事。”
最少,能极大地降低嫌疑。
过了一阵,又有人到金祥殿禀报,官家已经回蓄恩殿了。
符金盏便离开金祥殿,去见郭绍。
郭绍没精打采地半卧在木盆里,光头又弄上了那热气腾腾的玩意。既然看起来有效,他仍旧坚持用那法子驱毒。
符金盏微微屈膝行礼:“陛下……”
郭绍睁开眼睛,挥手屏退侍女,叹了一气,过得一会儿他问道:“罗延环往前线送过信;与左攸见面,两次都是他去找的左攸么?”
符金盏缓缓道:“正是。”
郭绍道:“左攸不一定真愿意与他们合谋,他与罗延环本就交情不浅,罗要去找他,他或许没有那个心。”
金盏道:“陛下言之有理,你总是想着别人好的。反正到现在,也很难查出左辅政究竟愿意不愿意了。”
郭绍又道:“罗延环折腾那些事,肯定以为金盏和我不会知道……现在知道内厂存在的人,还不是很多。
现在事情过去,我看不要再提,让他们琢磨朕并不知道,糊涂过去了事。”
符金盏拿起毛巾擦拭郭绍的脸,柔声道:“我都听陛下的。”
郭绍听得这酥软的声音,睁开眼看金盏,只觉得许久没有亲近她,现在看起来更温柔了。无奈身体不行,他似乎受了金盏的影响,心情也温和了不少,沉吟道:“人为自己着想,并不算可耻。他们有时候忠心不足,但好在没干太过分的事。”
关键是现在不宜再扩大内斗了。
……房间里热气腾腾,云里雾里一般。郭绍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满眼黄土和破烂房屋的河东武讫镇,一群除了热血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发出的激昂的斗志和怒吼。左攸那时候也更年轻,挥手之间一道四斩令,落魄的小官却叫郭绍觉得他才华横溢。
急促的脚步声,悦耳的弓箭弦声,以及热血冲头、别无选择又义无反顾豁出去的感受,好像刚刚才过去。
各种五味杂陈的东西,郭绍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良久他的思绪终于又回到现实,一团乱糟糟的权力争斗,他忽然感觉十分疲惫,很想安静消停一段时间。
不过他却不能就此退缩,摆在面前的烂摊子,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人收拾,他是唯一能干好这件事的人。
第八百五十五章一生的执念
皇城内厂派人快马至寿州,但仍然晚了一步,未能截留住范质派往寿州的信使。此事未能突破,一时间杨士良等人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增加人手暗查寿州郭家、东京范家,范家照常举丧。
当初皇帝重新授以李处耘兵权,本来是要先准备去平定寿州谋反;不料李处耘死亡,兵马调令也至此中止。一时间朝廷对旧党图谋叛乱之事,什么也没来得及做。
事情拖了旬日,忽有急报送东京:郭进被杀。
原来范质提醒郭进之后,郭进便有所收敛,想偃旗息鼓静待时机。可是其密谋部将畏惧朝廷派兵攻占寿州,进行清算,忧惧之下便突然兵变将郭绍杀死,并将其谋反的密信等物搜出来进献,向朝廷请功。
从郭进府中拿出了一些范质的亲笔书信作为真凭实据。范府的丧事也办不下去了,因为禁卫很快围了范府,将其家眷下狱,并搜查府邸。
很快,许多被牵连者也陆续获罪下狱。
郭绍在养德殿召见王朴、黄炳廉、杨士良,让他们把范郭等旧党谋反、赵家密谋弑君、李处耘中毒三件大案合在一起主持大局。
黄炳廉道:“范、郭二人及其党羽谋反来龙去脉已大致摸清,他们无非是想趁陛下有恙朝政动荡之时,拥立郑王(柴宗训)复辟;而赵家及被收买拉拢官吏密谋弑君大案,乃陛下之仇敌萧思温、宿仇赵家等勾结一起所为……开国公(李处耘)中毒身亡,现在已确定乃其幕僚仲离所为,但其动机未能查明,仲离也死了。”
郭绍坐在软榻上,身体精神依旧虚弱,恢复得很缓慢。他话很少,听完只是问道:“这三股势力之间没有关系?”
黄炳廉道:“回陛下,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各自的目的都不一样。”
郭绍拿手掌摩挲着额头,皱眉问道:“仲离既然已死,又无动机,如何确定毒害开国公的人是他?”
郭绍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是从一大堆禀报的信息里抓住了关键的地方。
黄炳廉似乎有点惊叹,抱拳躬身道:“臣等从仲离住处搜出了一些借据,乃开国公族弟李良士画押。臣等立刻捉拿了李良士刑讯,他的供词已存放在案件之中。从李良士的供状判断,仲离成为开国公心腹幕僚,实乃蓄意所为;还有他口中那团意图栽赃陷害的纸,也是欲盖弥彰,有意所为。”
郭绍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头看桌案上放着的皱巴巴的一张纸。
奉旨命你除掉李处耘,将功补过,求得你的亲朋好友太平……奉谁的旨?意思肯定不是辽国皇帝,而是大许皇帝的旨;否则将功补过这句话就说不通,仲离一个从没去过辽国的人,无所谓“过”,更不需要为辽国立功。
黄炳廉又道:“但仲离为何要害李公,实在叫人疑惑。此人原在终南山隐居修道,远近略有隐士之名,后被河东李筠请出山为谋士,在河东居住了很多年。李筠谋反之时,仲离多番劝阻;故李筠被灭,清算其党羽时,因官家宽容,又被释放。
李筠一党早已尽数覆灭散伙,彼时官府便查过仲离的底细,并非罪大危险之人。因此朝廷才能放过他,李处耘敢用他也应该考校过身份。”
郭绍沉吟道:“那仲离为何要以如此极端手段害开国公?”
站在郭绍对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没人答得上来。
杨士良小心道:“陛下,死者仲离意图将李公之死栽赃给朝廷,或许他并非对付李公,而是愤恨整个大许。敢情那老头还心念旧主知遇之恩,要为旧主李筠报仇?”
郭绍想了好一会儿,微微摇头:“如此恨意,以至于不择手段,只因知遇之恩说不通……仲离做道士以后的底细有章可查,做道士之前是干什么的?”
杨士良道:“此前数十年,天下战乱,流离者不计其数。又因时间久远,而今无从查起。”
郭绍听罢没有责怪,就算是禁军武将,有的人做过别家的家丁,有的人做过流民,要真凭实据查实也非常难。刚刚结束乱世,就是这般模样。
养德殿里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