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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执不待程墨回答,便凄然道:“是我口述,雨生执笔。”
程墨道:“岳父几天前可曾想到,会有此病?下一息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何必想那么多,只管安心养病便是。”
苏执想起就在三天前,得到皇帝赐婚的诏书时他喜不自胜,欢欢喜喜地筹办婚礼,何曾想到女儿会在新婚第二天离家出走,自己受此刺激,竟有此祸。其实他一向养尊处优,没有运动,又必须时时看霍光的面色,一味忍耐,些些不平,尽数憋在心中,已有些中风的根苗,要不然怎会病势汹汹?
“五郎说得是,我且学大将军,修身养性便了。”苏执想起说退就退,毫不留恋的霍光,直到此时,他对霍光才真正敬佩不已。
他就退得不甘心啊。
程墨见他想通,又安慰了几句,道:“来的都是至亲,岳父不好不见他们,只是岳父此刻宜静养,不如让小婿接待他们一回,岳父以为如何?”
苏执也不愿意亲戚们瞧见自己这个样子。他小时候有神童之名,二十二岁便得以举荐为官,一路走到现在,他一直是家族亲戚的骄傲,陡然变成这个样子,已经够让人难以接受了,见到亲戚们,听他们说些言不由衷的安慰,徒增烦恼。
“如此甚好。”
程墨开了门,把雨生叫进来,道:“你在这里侍候岳父。”
雨生应了。苏执没有儿子,女儿又是假小子,跟他不怎么贴心,倒是雨生跟他有缘,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之余,也能和他说说话,他不免对雨生有些不同,还曾指导过雨生读书识字,两人说是主仆,不如说师生更贴切些。
“姑爷放心,奴才一定用心。”雨生深深行了一礼,道:“就让奴才在阿郎身边侍候吧。”
现在姑娘出阁,阿郎身边只有他了,雨生有些骄傲,又有些心酸,要是阿郎还是以前的样子就好啦。
苏妙华眼睛肿得像核桃,和曾强一前一后进来,曾强从药箱中取出银针,道:“丞相,下官为您施针。”
看着父亲头上插满了明晃晃的银针,苏妙华的眼泪又下停往个掉。雨生道:“姑娘快别哭了,你一哭,阿郎会心疼。”
他话刚出口,苏妙华赶紧把脸颊上的泪水抹了,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我哪里哭了。”
苏执看在眼里,心酸不已,女儿直到此时,才真正长大啊。
书房和花厅相隔不远,绕过一条植满桃树的甬道就到了,此时桃花已落尽,枝头结满指甲大小的桃子,绿荫荫的树叶遮蔽了甬道,倒还阴凉。
苏律口沫横飞地说着,众亲戚将信将疑,有人道:“不知表舅是怎么想的,怎么舍得把独生女儿嫁给人作妾呢?”
这人名叫郑四,是苏执表妹的儿子,看苏执膝下无子,曾想过继给苏执,被苏执以“理该在族中挑选合适的子侄过继”为由,拒绝了。这都十年了,也没见苏执过继谁,他心里有些悻悻然,要是苏执点头,他就是丞相府的郎君了,身份大大不同呀。
苏律道:“正是,要不然怎么说二哥处事不明呢?”
“谁处事不明?”随清朗的声音进来一个剑眉星目,悬胆鼻,薄薄的唇红润润,俊郎非凡的青年,那青年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睛看向谁,谁便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脖子。
气场太他娘的强大了。郑四腹诽着,脚步往后挪了挪,缩到苏律身后。他只是一个表亲,有什么事还是让苏律这本家去对付吧。
苏律一路跟着程墨夫妻俩过来的,见程墨进来,吃了一惊,接着色荏内厉道:“为何不对我等长辈行礼?”
在场的亲戚,一半倒是长辈。
程墨瞟了他一眼,道:“某程五郎,见过众位长辈。因家岳身体不适,无法出来见客,程某又不认识各位亲戚,还请各位亲戚自我介绍一番,程某也好认亲。”
“家岳身体不适……”苏律抓住重点,质问道:“二哥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今天就身体不适了?不会是你……”
他话没说完,一个看着比苏执还要年长两岁的男子低喝道:“十七弟休要胡说。”转身和颜悦色对程墨道:“在下苏升,族中排行第三,你叫我三叔便是。不知二哥怎么病了?我这就过去瞧瞧。”
这位苏升,是苏执的亲弟弟,刚才苏律毫无顾忌地胡说八道,他心里很是不爽,只是对苏执为何没有露面心存疑虑,不便反驳苏律的话,此时程墨既说苏律病了,他便关切起来。
这个时代没有计划生育,一个家族的族人多得很,程墨并不知道他是苏执的亲弟弟,道:“三叔稍待,太医正为岳父诊脉,待太医诊脉后再过去不迟。”
苏律小声嘀咕:“谁知道二哥是不是真的病了,或者被他软禁也不无可能。”
还软禁,这小子神经不正常吧?程墨勾了勾唇角,并不答他的话。
苏律见程墨不搭理他,大为不满,道:“你虽位高权重,可今天是家宴,怎能在我们这些长辈面前摆威风?”
“够了!”苏升怒道:“来人,把十七弟请出去。”
这是来认亲戚的吗?分明是来搞事好吧,这小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第498章 坚辞
站在廊下,听他说了自家主人半天坏话,一脸怒意的小厮望向程墨,程墨点了点头。小厮二话不说,马上转身便走,很快,进来两个粗壮家丁,一人一边,架起苏律就走。
苏律大叫:“你们把二哥怎么了?我要去京兆府告你们。”
他大喊大叫,可是不仅苏执没有闻声出来,就连府中的奴仆也没有一人理会他,就这么被架出府,重重扔在府门外。
他屁股摔得生疼,呆了半晌,爬起来想再进去,被门子拦住了。门子也不说话,只是站在角门正中,双手抱胸,斜睨着他冷笑。
他只是想引起程墨的注意,以后好让程墨为他安排一官半职,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虽说朝廷已改举察制为科举制,可这科举不是刚刚实行吗,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觉得科举太麻烦了,过一年半载的又改回来?无论怎么说,抱住程墨这条大腿总是没错。
现在可怎么办?连门都进不去了,还怎么和程墨搭上关系?
他在这里着急上火,花厅里,程墨已和苏升等人重新见礼,坐下叙话。苏升关心兄长,想去探病,程墨派人禀报苏执,征得苏执的同意,让人引他过去,其余亲戚,便在花厅喝茶。待苏升探病回来,程墨吩咐摆家宴,招待各位亲戚,吃完饭,众亲戚告辞。
苏升故意走在后边,出了庑廊,见人都走光了,又急急回来,一把拉住程墨,道:“二哥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突然这个样子?”
带他去书房的小厮正是榆树,在桃树下告诉他实情,道:“滋事体大,还请三郎君守口如瓶。”
他一见苏执形容槁枯,嘴歪了,说话含糊不清,不由大哭一场,出来后马上抹干眼泪,在亲戚们面前,只说是着了风寒,发了烧,实在不能来见众位至亲,众亲戚也就信了。
程墨道:“三叔请入内说话。”
两人重新在花厅坐下,程墨道:“三叔既和岳父是至亲,自该知道岳父一向案牍劳神,他又是上了年纪的人,看着没什么,实际上已落下病根,一旦发作,来势汹汹。”
苏升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又抹了一回泪。
送走苏升,程墨回到书房,叮嘱苏妙华几句,便向苏执告辞,回府去了。霍书涵得知苏妙华要回娘家侍奉汤药,马上让雪晴带了她的换洗衣服过来,苏妙华就此在丞相府住下,每日在父亲榻前喂汤喂药,陪老父说话,为老父按摩手脚。
苏执老怀大畅,病情也很快好转。这是后话。
刘询接到苏执的奏折,问起苏执的病情,沉吟半晌,道:“苏卿可惜了。苏卿既病,这肃清吏治之事,由谁负责好?”
程墨一路上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听他问起,道:“臣觉得大司农吴渊为人方正,很是适合这份差使,不如陛下委他重任。”
两人都心知肚明,苏执难以为相,谁担任肃清吏治的重任,谁将为相。吴渊为人古板,为相或者不甚合适,担任整肃吏治的负责人,还是挺合适的。
刘询笑微微看他,道:“大哥真以为吴卿合适么?朕却觉得有更合适的人选。”
“有更合适的人选?不知是谁?”程墨见刘询有了主意,自然要问端详。
刘询笑得更欢畅了,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大哥若为相,这卫尉一职,由谁担任,还请大哥保举一人。”
程墨看刘询的神色不似说笑,认真想了想,道:“陛下厚爱,臣本不该辞,只是丞相负责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之职,臣生性疏懒,不适合为相,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一听刘询要直接任命他为丞相,程墨顿时觉得牙疼。虽然能为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上荣光,可一旦坐了这个位子,便有处理不完的公务。他重活一世,可不想再劳碌了,他只想有时间有钱,能混吃等死便成。至于位极人臣的风光,光宗耀祖的荣光,他还真不在乎。
刘询本想任他为相,先拿肃清吏冶让他立威,没想到程墨胸无大志,一力推辞,看他刚才的样子,还真认真考虑过,不像谦让。
“放眼满朝,能让朕放心的,唯有大哥,这丞相之位若是大哥不愿担任,那朕委任大哥为大将军如何?然后应大哥所请,封吴卿为丞相。”
你不想当丞相,那就当大将军,两个职位你总得选一个吧?刘询两眼热切地看着程墨。
丞相也好,大将军也罢,只不过是叫法不同,实权并没有分别,如果他担任大将军,便是步霍光后尘,成为总揽军国大事第一人,而丞相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程墨无奈地道:“臣觉得,卫尉这职位挺好。”
虽然卫尉得进宫轮值,不能夜夜和娇妻欢爱,但没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处理,没有没完没了的奏折要看,只要帮皇帝看紧门户,别的事一概不用操心。现在霍光已退,新旧政权顺利交接,放眼朝廷,谁敢冒犯皇帝?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谁吃饱了没事干,拿自已的身家性命和妻儿老小冒险玩儿?
程墨御下极严,平时谁敢玩忽职守?现在整支羽林卫是铁板一块,他这个卫尉当得极是得心应手。
这个时候让他跟霍光似的,累得像老黄牛,他怎么肯?
“若是陛下封臣两职之一,臣情愿告老还乡。”程墨一本正经说完,行礼起身,道:“臣告退。”
直到程墨出了宣室殿,刘询还有些怔神。
小陆子见御案上的陶壶壶嘴冒出蒸腾热气,那水都快煮烂了,皇帝还在发呆,不免气愤愤地嘀咕:“程卫尉真是不识抬举!”
谁有当丞相的机会,会往外推?若是传出丞相职位空缺,不知有多少人打破了脑袋往里头挤呢,程卫尉倒好,死活不干。
刘询回头看了小陆子一眼,叹道:“你不了解朕这位大哥,若不是商人地位低下,只怕他情愿守着宜安居过日子,也不肯出仕为官呢。”
他对程墨了解极深,这话,可真说到程墨心坎里了。
小陆子纳罕地道:“还有人不愿当官么?”
第499章 僵着
苏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