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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仁肇面无表情将横刀归入刀鞘,看也没看捂着脖子,倒在血泊中,双腿不停弹动的宦官程冼杉一眼。
徐知诰终于缓缓开口,“洪国公杨志业,身份尊贵,却与下人争利,为了霸占西市的商铺,竟然纵容家丁将不肯出让商铺的商贾打死,本相已将杨志业移交刑部治罪。”
“禁卫军将领刁彦能,为陛下宿卫宫廷,却与宫女暗中私通,淫乱后宫,大逆不道、其罪不赦,现已斩首。”
“内侍省宦官程冼杉,依仗陛下宠信,常年欺压宦官、宫女,动辄处以私刑,致使数名宫女被活活打死,其罪不赦,奉陛下之令,现已将其诛杀。”
杨溥听完这些话,脚下一个不慎,即已跌倒在地,也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内心悲苦,泪流满面,不停摇头。
徐知诰的目光终于肯落在杨溥身上,却跟看一块石头无异,“陛下想要谋划密事,却不知陛下靠甚么?靠名?靠分?还是靠大义?陛下可能没弄清楚,眼下,名、分、大义,都掌握在本相手里。我说谁是忠臣,谁就是忠臣,我说谁触犯律法,谁就触犯律法,我要让人做户部侍郎,他就不能做户部郎中,我要让人征战沙场,他就不能做逃兵!”
徐知诰走近杨溥两步,骇得跌坐在地的杨溥不停后退,他冷漠道:“掌管权柄,不仅靠利,更靠威。本相能以利让人效忠,自然也能以威让人俯首。谁若是胆敢谋划不该谋划的事,本相不介意诛他九族。本相倒要看看,这世上有没有不怕死不怕连累亲族的人,本相倒要看看,日后金陵有谁还敢行悖逆之举!”
一席话,如金石穿空,直欲刺破人的耳膜,让人脚底生寒,却偏偏威严的如同天降惊雷,让人无力去反抗。
徐知诰在杨溥身前蹲下,打量着他,不满的摇摇头,“陛下身为大吴皇帝,怎能是这番作为?眼下城头正在激战,将士、百姓都在流血报国,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而陛下却在宫禁之中谋划误国误民之事,难道陛下就不觉得对不起大吴军民?”
说到这,他回头吩咐林仁肇,“让人来给陛下梳洗换衣,城头军民浴血奋战,舍身报国尽忠陛下,陛下怎能不亲临城头宣慰将士、激励士气?”
林仁肇点头应是,自去门口叫人。
徐知诰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的大吴皇帝,“本相执政中枢,夙兴夜寐,为的都是大吴的江山社稷,陛下怎可不念本相的辛劳?等陛下到了城头,还望不要忘记告诉将士们,本相乃是陛下信任的肱骨之臣,是大吴的栋梁支柱,并告诫全城军民,让他们跟着本相好生征战,听从本相的调遣,本相之令便等同于陛下诏令!”
第856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三)
战事间隙,杨溥的仪仗出现在城头。守城的吴军将士与协助守城的青壮,见此无不是惊喜不已,城头马道城墙甬道和城内街道上,数万吴军将士与百姓悉数跪拜,山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这等堪称波澜壮阔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儿热血澎湃,但被众人拥簇的大吴皇帝杨溥,心绪虽然波动的厉害,却没有半分热血与喜色。因为将士与百姓在山呼万岁之后,就开始对大丞相呼喊不停。
杨溥看了身旁的徐知诰一眼,对方脸上挂着上位者特有的淡然笑意,向金陵军民挥手致意。
接着,徐知诰带着杨溥,在城头停留了片刻,并且亲自与寻常士卒、青壮攀谈几句。
远处的吴军将士与百姓,只能看到杨溥的皇帝仪仗,并不能知晓杨溥都说了甚么做了甚么,但只要能看到皇帝仪仗,知晓皇帝也能走上城头,就足以让他们大受鼓舞,况且皇帝与丞相慰劳士卒的情况,不用多时就能传遍全城。
在徐知诰的事先安排下,城上与城内响起阵阵“誓与大吴共存亡”“誓死护卫陛下”“敢为金陵效死”“跟随丞相击溃北贼”之类的声音,引得全城群情高昂,士气大振。
在即将离开城头的时候,面对军民的阵阵山呼,杨溥看了身前姿态恭敬的徐知诰一眼,眼神触碰到对方犀利的目光时,知道这个时候该他履行职责了。
于是将先前徐知诰在宫廷中告诫他的话,一字不差的向全城军民复述了一遍。
随后杨溥就听到金陵军民再度山呼万岁,无疑都对他的这等诏令深信不疑,并且多少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这一幕落在杨溥眼里,让他更加悲伤,心头的无力感也已决堤。如今在他面的金陵军民,本该是他的将士,是他的子民,但现在,却因为他将诸事委任徐知诰的一番话,而这般作派,饶是早已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杨溥心里也分外苦涩。
“陛下累了,送陛下回宫安歇,守城之事,交由我等即可。”见效果达到,徐知诰如是吩咐杨溥的左右。
杨溥最后在高处望了一眼满城军民,虽然此番景象只会让他更加伤感,但他也有多番留恋。只不过徐知诰说他累了,他便只能累了,徐知诰说要他回宫,他便只能回宫。
杨溥到城头后引起的莫大动静,自然也落在城外唐军眼里。帝王仪仗到底非同小可、太过惹眼,望楼上的夏鲁奇、孟平、郭威、钱元瓘等人,甚至遥遥望见了杨溥的身影。
金陵城军民受杨溥感召,此时士气大振,这意味着甚么众人心里都明白,夏鲁奇眼中掠过一抹一闪而逝的忧色,像是蜻蜓点水一般不着痕迹,孟平与郭威神色如常,并没有甚么讶异的地方,钱元瓘则是诸人中心态最好的一个。
“自古以来,但凡君王能在京师城头露面,誓死与军民共同据守京师城池的,很多都能如愿守住城池不失。”夏鲁奇望着闹腾的金陵城头,语气很平缓很客观,既没有对金陵的忌惮也没有对金陵的轻视,“但古往今来,真能在敌军大举抵达京师城下,而能不弃城而逃的君王,却是少之又少。”
“城池到底是死地,无法挪动,而人却不一样。对国家而言,只要君王在,社稷就在。若是君王与城池一同有甚么差池,可就没有君王也没有国家了,所以每逢敌军围城,君王多是弃城而逃,以图来日。”接话的不是孟平和郭威,而是钱元瓘。
孟平笑道:“金陵不过一隅之地,如何能跟古往今来的君王相提并论?就眼下而言,无论是杨溥还是徐知诰,若是弃城而逃,让我王师占据城池,那江南西道可就平定了,哪里还有他们再图来日的时候?弃城而走,他们能到哪里去,去岭南不成?”
郭威比较讲究实际,向来不喜欢说多余的话,“杨溥到城头来激励士气,必然使得金陵军民死战,我等要攻下金陵城,只怕要费不少力气了。”
听了郭威这话,众人都默然下来。
虽然朝廷没有严令多久攻克城池,但及早底定金陵,却是领兵将领需要在意的事情,如若金陵久攻不下,对众人来说无疑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今夏鲁奇是江南招讨使,统帅二十万王师,孟平、郭威、钱元瓘为副,他们身上都担着重担。
“金陵是场大战,此事你我早就知晓,无论金陵是否殊死抵抗,王师将士都要全力攻城,及早将其拿下!诸将都是军中栋梁,忠君报国之道就不必本帅多言了,还望诸位同心同德!”夏鲁奇肃然对众人道。
众人莫不应是。
李从璟没有去金陵主持战事,而是在洛阳助李嗣源处理国政,既然太子都不去金陵,赵王李从荣、宋王李从厚就更没有道理去了。李从荣作为攻略湖南王师名义上的统帅,平定楚地有大功,回到洛阳之后自然受到不少恭维。
但臣子们在意的,却不是李从荣平定湖南的功劳,而是李从荣与李从璟貌离神合,在长兴元年合力将藩镇、不法官员和吴国摆了一道的奇事。对这件事最感到震惊的还是李从厚,在李从荣回洛阳的当日,他请命出城相迎,据说兄弟俩兀一见面,李从厚便拜倒谢罪。
此情此景,兄弟和睦,自然引来臣子们不遗余力的称赞。
冬至这一日,李从璟、李从荣、李从厚三人,在宫中跟李嗣源“坐而论道”,几人兴致高昂的时候,李嗣源又起了考校李从厚武艺的心思,于是长兴元年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正当众人其乐融融的时候,一份来自金陵的军报打破了原有的气氛。
“刘龑胆大妄为,竟然派遣甲兵驰援金陵,公然与金陵联合抵抗王师,他这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要触犯天威不成?”李嗣源在亭子里看罢军报,当即面色一冷。
刘龑,便是坐拥两广之地的南汉皇帝。
李从璟接过军报来看,旋即轻笑道:“刘龑自不量力,行此飞蛾扑火之举,何足为虑?孟平已经率部在丹阳湖相迎,料来岭南兵马也难以突破孟平的防线。”
话说到这,李从璟收敛了笑意,“只不过如此一来,围攻金陵的王师被迫分兵,却是使得金陵战事要拖延一段时日了。钱元瓘的兵马钱粮自筹,而十五万王师的各种物资,却是得由朝廷来供应,战事每持续一日,对府库来说都是莫大负担。”
李从荣与李从厚的意见则很简单直接,“刘龑不知天高地厚,兴兵与我王师为敌,其罪当诛!”
金陵与广州向来交好,吴国军中的战马,大多是得自南汉的岭南马,如今天下形势有变,吴国与南汉唇齿相依,吴国若是灭亡,则大唐接下来兵锋势必直指广州,刘龑帮助吴国抵抗王师也在情理之中。
“刘龑的兵马不过区区三万,又是远道而来,有孟平南下丹阳湖一带相据,想必不日可以得胜,王师围攻金陵的大局误不了。”李从璟最后如是说道。
父子几人谈论正事谈论的差不多的时候,李永宁到了。
李永宁到小亭里坐下来,众人闲聊两句,李嗣源像是突然想到了甚么事,颇有些不满的对李永宁道:“石敬瑭在夏州是怎么回事,半年来我数度接到禀报,都是说他与党项有不宣之谋,还往河西不停派遣探子,你可知晓他是何想法?”
李永宁颔首绞着手帕,不无委屈道:“我久居洛阳,哪里知道夏州的事?”
石敬瑭出镇夏州,起初党项并不接纳,并且发生过叛乱,两者打了近年,后来不知怎么双方就和解了,还相处的不错。
“他没跟你说甚么?”李嗣源狐疑的看着李永宁。
李永宁微微瘪着嘴,却偷偷看了李从璟一眼,“我甚么都不知道,夏州的事父亲还是问从璟好了,他应该知道的清楚些。”
李从璟正在饮茶,闻言差些一口喷出来,无辜的看向李永宁,心说这事怎么就说到我头上了?
李嗣源又狐疑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昔年你跟石敬瑭吵闹,还是从璟把你接回来的,为此他可是开罪了石敬瑭,两人相处的不算好。虽说让石敬瑭出镇夏州是朝廷的主意,但也是由他提起……罢了,此事还是往后再论吧,眼下金陵战事要紧。”
金陵的战事并没有在长兴三年落下帷幕,而是一直持续到了长兴四年春。
长兴四年的大唐,政事方面并没有大的波动,藩镇方面除却边军,已经基本不剩甚么兵马,节度使几乎成了有名无实的虚职,地方大事下有州县刺史县令主持,上有行省布政使、都指挥使、转运使统领,已经轮不到节度使来指手画脚。
春季的时候李嗣源又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好转了,但皇帝的精气神却已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