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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璟知之矣。庄宗受命,藏此三矢于武皇庙庭,及讨刘仁恭,命幕吏以少牢告庙,请一矢,盛以锦囊,使亲将负之以为前驱,凯旋之日,敌首、箭矢并还于太庙,伐契丹、灭朱氏,亦复如是。”
“从璟,你且如何评价之?”
“庄宗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何其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初定,一朝两川有变,乱贼四起,庄宗仓惶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失色,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故庄宗之盛也,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百十乱卒围之,而死于伶人之手,何其悲也!”
“朕闻你此言,知你心明如镜矣。庄宗文韬武略,继承王位以败军之际,十年血战而平汴、洛,当其时也,家仇得雪,国祚中兴,虽夏之少康、汉之光武,比之亦不遑多让。然一朝因胜而骄,安于享乐,罔顾社稷,宠溺嫔妃、伶人,致使奸人当道,而其索取无度,吝啬财货,赏罚无道,使得六师将士愤怒、天下万民离心,岂能不亡?前车之鉴,你当日日以之为戒,不可有片刻懈怠!”
“从璟不敢。”
“你本世之贤良,有太宗之风,朕无所忧虑,然当此之时,朕欲效武皇之旧事,予你三矢之言,你当切记!”
“父亲请说。”
“一矢平天下。天下不平,征战不止,天下不平,不可言中兴!从璟,你可记住了?”
“从璟记住了。”
“一矢肃边境。北贼契丹,西贼吐蕃,南贼南诏,犯我大唐边境数百年,杀我子民、掠我财物,不可胜计,此三贼不除,朝廷无颜面见大唐百姓!从璟,你可记住了?”
“从璟记住了。”
“一矢安黎庶。安史之乱以来,天下百姓未尝得享一世太平,这是我大唐欠天下的,你为大唐之君,当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从璟记住了。”
“言尽于此,朕无须赘言矣。至于我儿志向,我儿自当完成。从璟……李从璟……你曾是‘幽云之福’,来日,也望你是‘大唐之福’……朕,得子李从璟,无憾矣……”
“父亲!”
……
从宫城高处往南边望去,棋盘一般的洛阳城白雪皑皑,纵横八方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屋檐,在大雪下宁静安详,又不失庄严肃穆。
西风拂面,宫城里一片静谧,李从璟负手站在阁楼上,想起种种往事。
李嗣源用事多久,武皇李克用坐镇河东,就以其掌管亲骑,当时李存信为番汉大将,每每领兵征战,出师多半不能取胜,李克用便用李嗣源为李存信的副将,由是大军攻无不取。
在军中征战多年,李嗣源雄武独断,谦和下士,虽然屡立战功,却从不自傲,更未尝有过争功的事。诸将聚在一起,常常各自夸耀军功,而李嗣源独不自夸,到最后也不过是徐徐说:“诸公以口击贼,吾以手击贼。”李克用见李嗣源如此,便将他召到府中,摆出财货仍由李嗣源挑选,而李嗣源不过是拿了几匹锦帛而已,而且出去就分给部下。
早年李嗣源百战常胜,所领五百骑兵号曰“横冲都”,而河东都叫李嗣源作“李横冲”。
待其伐契丹,行军途中,得知山口被契丹重兵把守,诸军失色,而李嗣源谓将士曰:“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以身徇国,正在今日,诸君观吾破阵!”身先士卒杀入契丹阵中,口中大呼:“尔辈非吾敌,吾当与天皇较力耳。”契丹军遂大败。
“飞矢入甲如毛焉”“四中流矢,血流被股”的情况不可胜数。
李嗣源即位后,虽然处理骄兵悍将的手段堪称冷酷,但平日里的各项敕令却是极尽仁德。
间或到粮仓视察粮米储存,因为粮仓储粮多因仓鼠、鸟雀偷食,日日损耗,实际存量并不能保有账簿上的数量,粮仓主官害怕得罪,故而在称量的时候计量甚轻,不料被李嗣源察觉,李嗣源便对这名官员道:“今日如此轻量,或许能瞒过朕,但来日大军要粮,军营里的人总不会让你当着他们的面,以小斗充作大斗,到时该当如何?”
“竭尽家产,弥补损耗。”官员回答。
“若是家产不足,又当如何?”李嗣源问。
“家产不足,以命偿耳。”官员绝决道。
李嗣源怆然而叹:“自古只闻百姓养一家,不曾闻一家养百姓。今后每石粮加二斗耗,以备鼠雀偷食,谓之鼠雀耗。”
——仓粮加耗,自此始也。
史载:明宗(李嗣源)出自边地,老于战陈,即位之岁,年已六旬,纯厚仁慈,本乎天性。每夕于宫中焚香,仰天祷祝云:“某武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由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为百姓之主。”故天成、长兴间,比岁丰登……
后有史臣言说:“明宗战伐之勋,虽居高位,由臣及君之事,本不经心。会王室之多艰,属神器之自至,谅由天赞,匪出人谋。及应运为君,奋力行王道教化,政皆中道,时亦小康,近代已来,亦可称赞也。倘使重诲得房、杜之术,从荣有启、诵之贤,则宗祧未至于危亡……”
李从璟仰天幽叹,嘴里呼出一股白气,约莫是盯着厚积白雪看得久了,双眼有些酸涩。
“官家……陛下,阁楼风大,还是回殿中去吧。”敬新磨躬身侍候在李从璟身后,这时候出声劝道。
李从璟点点头,转身离开阁楼,行至半途,忽而对敬新磨道:“若是官家叫得顺口了,也不必改,就这样叫下去吧。”
敬新磨闻言,心绪复杂,躬身应诺,“是,官家。”
若非李嗣源仁德爱人、和蔼可亲,宫中的宦官也不会呼之为“官家”这样可亲的称呼。
次年春,李从璟祭圆丘,大赦天下,改元定鼎。
定鼎元年四月,太常卿卢文纪上谥号“圣智仁德钦孝皇帝”,经冯道建议,改“圣智仁德”为“圣德和武”,庙号明宗。
第九卷 廓清宇内
第866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一)
天成四年十二月癸卯朔,迁梓宫于二仪殿,是日发哀,百僚缟素于位,太子从璟于柩前即皇帝位,服纪以日易月。
定鼎元年春二月庚辰,帝御文明殿视朝,仗卫如仪,宫悬乐作,群臣朝服就位。
……
“敕令:宰相冯道加司空,三司使任圜加司徒,御史大夫李琪加太尉。”
“敕令:以枢密使安重诲为左仆射,加检校太傅。”
“敕令:以殿前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夏鲁奇为枢密使,加检校太傅。”
“敕令:以太子宾客莫离为中书令,加检校太尉,封蔡国公。”
“敕令:以太子詹事卫道为门下侍中,兼兵部尚书。”
“敕令:以左庶子王朴为尚书左丞,兼吏部尚书。”
“敕令:以左庶子杜千书为尚书右丞,判户部。”
“敕令:以太子少詹事桑维翰为中书侍郎。”
“敕令:以刑部郎中苏禹珪为刑部侍郎,叛刑部。”
“敕令:以江淮盐铁转运使苏逢吉判度支。”
“敕令:以江淮盐铁转运副使张一楼为中书侍郎。”
“敕令:以殿前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孟平,为殿前军都点检。”
“敕令:以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郭威,为侍卫亲军都点检。”
“敕令:潞王李从珂加太师、同平章事、右仆射。”
百步文明殿内,群臣俯首执礼,以接敕令。
皇案后,有一人服衮冕:其冠也,上有黄金冕板,板宽八寸、长一尺六寸,垂白色珍珠一十二;身着玄衣纁裳,玄衣为黑色,纁裳为赤黄色,有十二章纹饰;其衣也,上有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等八章图饰;其裳也,有藻、粉、黼、黻四章;腰束革带、玉钩;脚踩乌皮六合靴,腰佩鹿卢玉具剑。
——光彩夺目,威严万分,不能直视,俨然神人也。
正是大唐皇帝李从璟!
皇帝者,德兼三皇,功盖五帝。
皇帝者,言出为敕,行于天下,万民俯首遵从,莫敢有违抗者。
皇帝者,即天子。
一言可救苍生,一行可毁社稷,一言可使四海太平,一行可使天下大乱。
皇帝者,即国家。
皇帝死于外敌,即是国亡。
皇帝者,即大唐。
皇帝执掌大唐一切权柄。
冯道宣读敕令完毕,躬身向李从璟行礼。
“朕的敕令,卿等可有异议?”初升的晨阳洒在殿中,阳光尽头的皇案后,李从璟平淡的询问不失威严。
“臣等谨遵陛下敕令。”分列两班的百官,紫、绯相间,皆俯身执礼。
“既无异议,颁行天下!”李从璟轻轻一挥衣袖。
言罢,站起身。李从璟看到殿外有千步广场,可容万人,广场外有数丈朱墙,人兽莫能翻越,墙外有十丈阁楼,高耸入云,楼外便是偌大的洛阳,洛阳外便是大唐的天下。
“退朝!”李从璟微然一笑,负手离案,仪仗紧随其后。
“恭送陛下!”百官齐声礼送。
出了文明殿,早有宦官、宫女、宫廷甲士在外等候,李从璟坐上御撵,“摆驾崇文殿,传宰相、中书令议事。”
“摆驾崇文殿,传宰相、中书令议事!”敬新磨高唱一声,即快步在前领路。
……
“国丧其间,祭吊情况如何?”李从璟在摆满奏章的皇案后坐下,批阅了一阵奏章,等到冯道、莫离都到了,放下玉笔来问两人。
“吴越王、闽王、渤海王、契丹皇帝的使臣早已到了,除此之外,沙洲节度使曹义金的使者也已入关,只不过因为路途难走,耽搁了不少日子。”冯道如是而禀。
“哦?河西险阻,曹义金的使者向来极难走到洛阳,这回怎会这般顺利?朕可是听说,党项人如今在河西活动频繁,会州、凉州一带如今局势紧张,曹义金的使者理该更难入关才是。”李从璟有些奇怪。
莫离这时候出声道:“桃统率去年去了河西。”
李从璟顿时默然下来。
这个问题已经不用讨论。无论党项的势力如何往河西暗中侵袭,既然桃夭夭在河西,曹义金的使者怎么都能安然入关。
“吐蕃如何?”既然说起了河西,李从璟便问了一下青藏高原。
“自论恐热败亡后,吐蕃陷入内乱,数十年来彼此混战不休,如今已是割据格局,正因如此,河西亦有其不少部族……和曹义金距离近的,已经跟随曹义金的使者一道来了。”冯道言说道。
“南诏如何?”李从璟又问。
“大义宁国的使臣还未到。”冯道回答。
南诏,即云南,昔曾屡屡犯边,后来被前蜀皇帝王建治得很惨,基本不复侵扰,而是陷入内乱、内斗中,现在叫大义宁国,约莫三年后,段思平会建立大理。
“岭南如何?”李从璟又问。
“岭南的使臣昨日到了,奉上了国书,正要呈给陛下。”冯道说着,将手里的文书递上来。
李从璟看罢刘龑递上来的国书,淡淡嗤笑一声,将文书丢到皇案上,“跟昔日的杨吴一样,仍旧自称皇帝。”说罢,给了四个字的评语,“不知死活。”
莫离见冯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接话道:“陛下打算何时向岭南用兵?”
“今秋。”李从璟的目光从刘龑的国书上飘过,并没有如何注目。
“臣请前往。”莫离执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