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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个时辰,云娘所说的大庄就呈现在了朱祁铭眼前。
村边几个妇人正在兴奋地议论着方才的趣闻。
“荀家可是做了大善事了,收留的孩子得有百多个。”
“是啊,荀家说了,过个一年两载的,让大些的孩子做事,一生有个活路。”
“真是大善人啦!”
朱祁铭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民间的善举具有神奇的力量,能悄悄抚平无数苦难带来的残痛,它比官府的救助更有效,因为官府的救助是机械行为,而民间的善举透着温情。
问明去路后,朱祁铭来到了荀宅前。
荀家虽富,但房屋的建造依然要严守规制,间数、架数不可逾制,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而进数却有很大的弹性。
顺着院墙望去,荀家宅院极深,肯定是三进院落。
这时,一个仆妇模样的人出了荀宅,含笑朝朱祁铭走来,朱祁铭脑中蓦然浮现出云娘的身影,心中一惊,便冲仆妇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抬眼望向天边,只见日暮西山,已是黄昏时分。
他此刻又饥又乏,咬牙奋起余力,再行十里开外,来到另一个村上。
一户人家的房子稍显破旧,但前院收拾的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腿似被一根绳索牵着,下意识地朝那户人家走去。
穿过前院,来到门前,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有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比男孩大几岁的女孩,三人齐齐从饭桌上抬起头来望向朱祁铭。
那个年轻的母亲算不上漂亮,但即便此刻颇感诧异,她也是舒展着眉头,那丝笑意似乎永驻于嘴角,从不曾离去。
朱祁铭顿感欣慰,欣慰得有些心酸。自己的运气真好,遇上了一位善良的母亲!
第四十六章 农家
“你该不会是逃难来的孩子吧?瞧你这模样,也不像啊?”年轻的母亲迎上前来,上下打量着朱祁铭,目光与语气都十分的柔和。
“我······”朱祁铭本想再提贩卖貂鼠皮之事,碰见那女人满是善意的目光,当即改了口,“我与父母离散了。”
“不消说,肯定是鞑子造的孽,可怜的孩子!”女人牵着朱祁铭的衣袖往里引,“快进来吧。”
朱祁铭想称呼女人一声,几番张嘴,几番欲言又止。
“我本家姓方,你叫我方姨吧。”女人言毕,掸了掸朱祁铭身上的尘土、草屑。
“多谢方姨!”朱祁铭躬身施礼,姿态甚是端雅。
“快进来。”方姨眼睛一亮,脸笑得更开了,“真有礼数!”端张杌凳让朱祁铭入座,嘴里在轻声抱怨:“北边闹鞑贼,今早消息传遍了全村,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唉,这年头,安逸日子恐怕要到头喽!”随即冲朱祁铭笑了笑,转身往堂后走去。
对面那个三岁的男孩人小饭量却不小,肚皮圆滚滚的,嘴上喝着黄米粥,一口下去,哧溜作响,再抓起一块饼,几口下去就啃了个精光。偶尔看一眼朱祁铭,目光淡淡的,显然他的心思全在吃上。
旁边的女孩该有七岁了,吃相倒是斯文,冲朱祁铭一笑,眼缝拉得很长。只是她可没有吃饼的份,手上拿着色泽极暗的团子,不知是什么食物。
大明的女子真是不易,忠实地践行着程朱理学的道德规范不说,若生在了寻常百姓家,还得自幼就懂得苦着自己,让家里的男孩尽量过得好一点。
方姨端来一碗黄米粥,又递给朱祁铭三张饼,自己拿起与女孩手里一样的团子小口吃着,时不时冲朱祁铭笑笑。
农家守着几亩田地,只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一年下来倒也衣食无忧。但田亩收入微薄,经不住穷奢极欲,只能省吃俭用,细水长流。所以,这顿农家晚餐与昔日王府的膳食一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不过,朱祁铭漂泊两载,于他而言,王府中的富贵日子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如今有个安身之所,已经相当奢侈了。
端起破旧的碗,轻啜一口黄米粥,真心觉得十分的美味可口,而久违的闲逸体验又悄然浮上心头。
朱祁铭拿起一张饼递向女孩,女孩笑着摇摇头,却极目盯了饼一眼。
“我食量小,妹妹吃吧。”朱祁铭很真诚地道。
女孩犹犹豫豫接过饼,撕下一大半递给男孩,那小子倒不客气,接住就往嘴里塞。
朱祁铭又拿起一张饼递给方姨,“方姨,我吃不了,您吃吧。”
方姨接在手上,瞟一眼胡吃海塞的小男孩,再看朱祁铭时,眼眶有些湿润。指着男孩道:“他叫小驹,不太懂事。”又指着女孩道:“她叫晴儿。”将饼偷偷收好,续道:“若有幸打听到你家人的消息,你就回去,若是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你就安心住在方姨家里,只当是自己的家。你叫······”
朱祁铭赶紧道:“方姨叫我小明好了。”
吃罢晚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农家节省灯油,晚上一般不燃灯,所以,当方姨收拾完毕后,村中已是漆黑一片。
朱祁铭十分困乏,早早在方姨为他整理好的房里就寝,迷迷糊糊中,见门缝里有灯光透射进来······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方姨让朱祁铭换上棉衣棉裤,外罩粗布长衫,一副北方农家小孩的装扮,却比寻常人家略显体面。
待朱祁铭简单洗漱之后,方姨已出了门,他在晴儿的招呼下吃罢早饭,来到后院中习拳。虽然还是入门拳法,但如今施展起来虎虎有生气,直让小驹看得手舞足蹈,跟着有样学样地比划个不停。
过了大半个时辰,朱祁铭收了手,来到堂上,向晴儿打听家里的事,得知这个村子名叫卢家村,有二十多户人家,晴儿的父亲姓卢,去年秋天进山狩猎一去不回,至今生死不明。晴儿还有一个大伯和一个叔叔,去年伯叔二人助她家播下了冬小麦,今年夏收、秋播时,若晴儿的父亲还不回来,少不得还要伯叔二人帮忙。
朱祁铭接收着点点滴滴的民生信息,思绪蓦然回到了紫禁城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
这世上不单有王公勋贵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有天底下的亿兆生灵。
堂堂王子,若非落难,绝无机会与底层百姓如此亲密接触,这样的际遇可以成为他一生的财富,让他把这个纷纭繁复的世界看得更加真切;也可能成为他一生的包袱,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当他需要明哲保身时,只怕许多情怀难以断然割舍。
当朱祁铭回过神来后,突然瞥见前院的柴堆旁蜷缩着三个女孩,年龄大约在九至十二岁之间,而院外的草堆旁,赫然躺着两个半大小子。
“家里剩下的粮食不多了,娘早上劝他们投奔别的人家,可他们不走。”晴儿大概看出了朱祁铭心中的疑惑,小声道。
朱祁铭看那两个半大小子皮糙肉厚的,一时半会倒也不用担心,只是三个女孩可怜兮兮的,瞧着令人心酸。
若是在王府,莫说五个小孩,即便是千人万人,父王、母妃也会大发善心的,可是眼下方姨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他这个王子只是避难之人,除了不敢宣之于口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有。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朱祁铭进入房中拿起那本随身携带的《战国策》,让自己快快进入书乡。
读完《秦策》后,朱祁铭悠悠抬起头,一眼瞧见门外的方姨正冲自己笑,手里鼓捣着一袋什么东西。
“你读书像个书痴!”
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评语,朱祁铭心中蓦然想到的人竟是母妃,而不是皇祖母!不知是因为思念母妃而伤怀,还是因为方姨的一个表情、一句暖语而感动,他的鼻子直泛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明,来搭把手,把谷子倒入缸里。”
朱祁铭赶紧放下书,控制住泣意,小跑到方姨身边,与她合力抬起那袋谷子,倒入一个圆鼓鼓的器皿中。从此,他记住了那个器皿叫缸,而入缸的细粒叫谷子,只是这谷子似曾相识,在王府好像叫粟来着。
“你去读书吧。”方姨说这话时,表情显得很是兴奋,这让朱祁铭想到了母妃看见自己苦读时的神色。
方姨去了厨房,朱祁铭却失了看书的兴致,默然坐于堂上,思绪凌乱。
“娘方才去大伯家借谷子了。”晴儿挨着朱祁铭坐下,低声道。
“家里缺粮?”朱祁铭诧异道。
晴儿摇摇头,旋即望向门外,“还不是为了他们。”
这时,小驹小跑过来,叫道:“饭熟喽!”然后扭扭屁股就坐上了饭桌旁的杌凳。
方姨跟在小驹身后,径直走到院中,对三个女孩道:“你们进屋吧。”
三个女孩赶紧起身鞠躬,茫然的脸上有了些许生气。“婶婶!”
“你们的父母不在了,从今日起,就管我叫娘吧。”
“娘!”女孩们抱着方姨哭得稀里哗啦。
两个半大小子投来羡慕的目光,却也只是羡慕而已,仍老老实实坐在草堆旁,不敢擅动。
第四十七章 善举之难
方姨带三个女孩进里屋梳洗一番,出来时,三人已经很是有模有样了。
女孩毕竟比男孩好养,三人坐在饭桌旁,虽然饥肠辘辘,却也只是细嚼慢咽,并不贪食。
方姨扫一眼院外的两个男孩,她脸上笑容依旧,但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无奈。
俗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个半大小子若放开肚皮吃,足可抵屋内一桌人的饭量,耕田种地又帮不上多大的忙,得养至少两年才能渐渐养成壮劳力,一下子收养两个半大小子,这可不是一般人家承受得起的。
方姨反复看门外的二人,偶尔叹口气,一顿饭没顾得上吃几口,最后匆匆放下碗筷,给二人每人送去了一碗粥、一张饼,之后便一人独自出了门。
新收留的三个女孩像小女人一样,一番收收捡捡,家里立马变得整整洁洁了。不用说,方姨添了三个好帮手。
“娘肯定是到小叔家借粮去了,可小叔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晴儿的小脸上透着大人一般的忧郁。
“晴儿妹妹,家里除种地之外,便无别的活路么?”过去在王府,朱祁铭何曾为衣食住行发过愁?父王身为亲王,金册金宝,年俸万石,手指缝里稍稍漏一点,便足够升斗小民百辈子的用度了!眼前这个农家想要行善,却不得不为几斗米折腰。求人不如求己,他在想:能不能为方姨做点什么。
“庄户人家,哪有别的路可走,要是爹回来,或许还能靠狩猎多条生路。”在晴儿的印象中,爹娘一年到头只为种田、狩猎忙碌着,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营生能管人穿衣吃饭。
小驹见二人说得热闹,便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凑过来,靠在朱祁铭肩上,头却往外歪,一副想要套近乎又要端架子的模样。
“小驹,你方才吃了五个麦饼,还饿不饿?”朱祁铭决定逗逗这个吃货玩玩。
“那是······高粱饼。”小驹的笑中带有一丝鄙视的味道。
“麦饼!”
“高粱饼!”
僵持中,朱祁铭扭头望向晴儿,晴儿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不无遗憾地道:“真的是高粱饼。”
朱祁铭立马陷入了深深的尴尬之中。自己已经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