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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王的叮嘱在耳边回响,朱祁铭默然不语。
京城近在咫尺,他却只能遥望,东躲西藏的日子尚未到头,不得不让蠢蠢欲动的心归于平静,去细细体验眼前的这片江湖。
官军的喊杀声渐渐远去,徐恭、梁岗、牛三、蒋乙四人齐齐望着朱祁铭,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许久之后,朱祁铭缓缓摇头,“霓娘,我跟你走。”
第七十九章 吉人天相
镇边城位于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峡谷之中,扼鞑贼进犯京师所必经的咽喉要道。全城堪称石头城,石墙、石屋、石板路,满城无处不见石。偶有青砖绿瓦的民居杂陈其间,在一片石色中,稍显突兀。
城中西南一隅,在四周高大石屋的遮掩下,有处京城建筑风格的砖瓦宅院,规模不大,但雕梁画栋,曲栏幽径,堪称石城暗景。
此刻,在这处宅院的某个内室里,一个硕大的木桶冒着腾腾的热气,刺鼻的药味充盈在内室的每一个角落,并向院中弥漫开去。
木桶中满是淡绿色的药液,朱祁铭几乎是赤身裸体浸泡在药液里,四肢被牛三、蒋乙一左一右死死按住。
朱祁铭的一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嘴上发出阵阵杀猪般的嚎叫声。
“牛三,再不松手,你的······银子······便不作数了!”
“什么?”牛三故意扭头望向门外,“嘿嘿嘿,霓娘听好喽,殿下说银子根本就不止那个数!”
你个狠心的牛魔头!朱祁铭身上的刀伤经药水一泡,钻心的痛感比当初挨刀时厉害数倍,而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要爆炸了。
“蒋乙,再不······松手,陆寡妇······你娶定了!”
“嘿嘿嘿!”
“蒋乙,再不松手,老子让你娶无盐女!”
朱祁铭第一次用上了早已耳熟的脏话,但“无盐女”如此高深的话语哪震撼得了蒋乙的铁石心肠,换来的自然又是一阵“嘿嘿嘿”。
朱祁铭拼命扭动脖子,想去咬身体前侧那两只比牛腿还要粗壮的手臂,可惜总差那么一寸半尺的,这让他更加怒不可遏。更可气的是,这两个壮汉竟不顾朱祁铭正在遭受的巨大痛苦,兀自聊起了闲话。
“蒋老弟,午间我陪你喝上几大碗。”
“蒋某午间不饮酒。”
“那便晚膳时再喝。”
“戒了。”
“真无趣!霓娘娘她们为给殿下补身子,弄来了许多的山珍海味,你说,殿下一个人能受得了吗,这不是折磨殿下么!殿下有难,我兄弟二人总不能不理不睬吧?”
“嘿嘿嘿,喝一坛也行。”
“哟,霓娘说得浸泡半个时辰,我看应该差不多了。”
“看漏刻,此时应是午初二刻,嘿嘿嘿,还差半个时辰。”
“午初二刻?你个猪头,那不是多泡了半个时辰么?”
牛三与蒋乙怔怔地望了朱祁铭几眼,然后飞快地将他提离木桶,放到桶外的木案上,旋即两条硕大的身影一溜烟朝门外奔去,那速度堪比闪电。
朱祁铭像一头愤怒的小兽,翻身就操起一块砖头,朝二人身后狠狠砸去,只是准头失得有点离谱,那块砖头偏向了另一侧,“哗啦”一声,把墙角的花瓶砸了个稀巴烂。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四天了,头两天昏迷不醒,对泡药基本无感;昨日神智清醒,但神思倦怠,无力反抗药水带来的折磨;今日精神大好,活生生让两个壮汉按在桶里受了大半个时辰的罪,心里的那份憋屈只怕一整天都难得消去。
这时,梁岗进来了,见朱祁铭身边没有丫鬟伺候,梁岗就勉为其难,进来替他用清水净身,往伤口处敷上药粉,然后伺候朱祁铭穿戴整齐前往膳房用膳。
让师傅做下人的活,朱祁铭有些过意不去,好在梁岗似乎不太在意师道尊严,从不端师傅的架子,这让朱祁铭少说了许多客套话。
进得膳房,霓娘早侯在那里,“牛百户、蒋百户也太不像话了,竟让殿下多泡了小半个时辰,粗心!不过,多泡半个时辰也好,更能见药效。”
纵然一方唱着黑脸,一方唱着白脸,朱祁铭听了霓娘的话,胸中的怒气还是消了数分。
或许是连日来进食极少,又赶上大病初愈的缘故,此刻朱祁铭食欲大盛,冲霓娘笑笑,就径直上了高台,在案边入座。
霓娘跟了过来,仔细端详朱祁铭的面色,“看来殿下已无大碍,再休养数日便可大好。”
“承你吉言,本座已然痊愈,不必再泡可恶的药液了!”
霓娘掩嘴窃笑片刻,“今日是最后一天,从明日起,殿下就不用受那份罪了。”随即在案边跪下,“殿下的行踪须保密,所以不便雇丫鬟,要不,这些日子里就由霓娘来做殿下的丫鬟?”
“那可不行!本座惯于诸事自理,你尽管去用膳,不必理会这里。”
霓娘告退。朱祁铭见案上摆着清炖三黄鸡、炙羊肉、烧全鹅,还有几样时令蔬菜,当下顾不得斯文,大口朵颐,吃相颇有些不雅。
瞟一眼台下,那边只有徐恭、梁岗二人在用膳,却不见牛三、蒋乙二人,朱祁铭略感诧异,想牛、蒋都是吃货,就打算将炙羊肉、烧全鹅给二人留下,可一想到他们方才对自己那么狠心,心中就来了气。
罢了,让他二人吃菜咽糠得了!
用罢午膳,朱祁铭午休半个时辰,醒来后感觉神清气爽,身子一切如常,就想读书,把荒废的学业抓紧补回来。但霓娘说他尚处于康复期,五日之内不得读书。
“不可读书,但听书无妨,不知殿下想听何书?”霓娘道。
“《汉书》。”他打算重温汉代历史,比较一下文景之治与大明仁宣之治的异同点,并详细了解大汉对付匈奴的策略。
朱祁铭半躺在榻上,片刻之后,霓娘就找来了《汉书》,依朱祁铭的意思先读人物传记,再读纪。霓娘随手一翻,竟翻到了《酷吏传》。
“郅都,河东大阳人也。以郎事文帝,景帝时为中郎将······”
朱祁铭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对历代酷吏并无好感,当初读《汉书》时未读《酷吏传》,此刻听霓娘读汉代大名鼎鼎的酷吏郅都的生平简介,他不禁皱了皱眉。
“尝从入上林,贾姬如厕,野彘如厕······”
嘿嘿嘿,郅都陪汉景帝进上林苑,赶上景帝的爱妃贾姬上厕所,竟有野猪入厕骚扰贾姬,那场面一定是相当的滑稽!听到这里,朱祁铭顿时来了兴趣。
但接下来,朱祁铭就不再觉得可笑了。那时济南郡豪强肆虐,景帝拜郅都为济南郡守,郅都一上任就杀了矙氏豪族的首恶,“余皆股栗”,他治理济南一年多,“郡中不拾遗”。
再后来,《汉书》讲到郅都如何廉洁,匈奴人如何惧怕郅都,渐渐地,朱祁铭沉浸到了郅都的故事情节之中。
当霓娘读到郅都的名言“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时,朱祁铭简直被震撼到了。最后获知郅都因不愿变通而引来杀身之祸时,不禁扼腕叹息。
朱祁铭陷入了沉思之中。文、景二帝似乎重用了许多酷吏,贾谊、晁错也有酷吏之嫌,文景之治并非只有对老百姓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的一面,还有重用酷吏抑制豪强势力的一面。而大明的仁宣之治······唉!他突然想起了王魁。
“殿下,殿下!殿下怎么了?”霓娘的呼唤声显得有些焦急。
朱祁铭蓦然醒过神来,“哦,本座在领悟管仲‘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一语的深意。”心中暗道:如今大明要对付鞑贼,当务之急是修内政,而文景之时的许多策略可资借鉴。
霓娘摇摇头,诗词歌赋是她所长,谈史论政是其所短,所以一谈到治国理政的大事,她立马就失了兴致。
“殿下不宜卧床太久,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到院中走动走动。”
朱祁铭不便推辞,只好下了榻,随霓娘入园。
绕过一道曲廊,就进入了一片花海,小径两旁百花齐放,争奇斗艳。霓娘立马来了兴致,做起了花卉导游。
“殿下,这是紫藤,这是虞美人······”
朱祁铭只是茫然跟在霓娘身后,偶尔下意识地点点头,他此刻满脑子装的都是他的文武双学:一时半会回不了京城,在镇边城恐怕会呆上数月之久,武学倒好说,有梁师傅在此,跟着他习九华剑法就是了;读书则有些麻烦,无良师,自学难免会存疑······
“殿下,这边全是······”霓娘望了朱祁铭一眼,嘴上便猛然顿住了,随即莞尔一笑,“看来殿下的心思不在游园上,请殿下放心,姐姐这两天就会来镇边城,她一来,自会将殿下的饮食起居,读书习武等诸事料理得更为周全。”
云娘不在镇边城?朱祁铭吃了一惊,旋即笑道:“嘿嘿,大病初愈,有些恍惚。”
晚膳时仍不见牛三、蒋乙的影子,朱祁铭心中略感不安,匆匆用罢晚膳,就想起身离去,却见牛三、蒋乙二人在膳房门口探头探脑。
“进来吧。”他心中的火气早消了一大半。
牛三、蒋乙二人陪着笑脸进了膳房。
“早上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嘿嘿,多有不敬,多有不敬。”
“过去了,不必再提。”朱祁铭脸上一宽,指着案上道:“这是留给你们的炙羊肉、烧全鹅,本座未尝一口。”
“多谢殿下。”二人上前给朱祁铭行礼,然后猛地冲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朱祁铭,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干嘛?”
“药浴。最后一次,嘿嘿,殿下忍忍。”
“你两个匹夫!快放了本座,匹夫!”
第八十章 烟锁阁楼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等等!”朱祁铭翻身下了榻,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望着雨中濛濛的院景,心中有些纠结,向往与逃避两种心态在激烈碰撞,搅动着游移不定的思绪。“本座年少,读贾谊的《治安策》为时尚早,罢了。”
霓娘合上《汉书》,“霓娘不谙朝政,但听人说过,历代策论中,能切中时弊,谋国之长策者,首推汉,次推唐,宋代乏善可陈,到了本朝,哼,恕霓娘直言,尽是官样文章!”
朱祁铭扭头看向霓娘,思绪与目光齐齐落在那本《汉书》上。一路逃难,阅尽世间百态,外患与内忧,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抖落掉历史的尘埃,重现在大明的北境,似在逼问大明盛世成色究竟如何。然而,事涉朱家江山,自己却自顾不暇,何况年少,哪还能奢谈什么国之长策!
“《治安策》、《言兵事疏》乃千古奇文,本座只是对贾谊、晁错的策论颇为好奇而已,他日若要立言,难免也会流俗,尽做你所说的官样文章。”
窗外烟雨,室中迷思,一对星目,凝眸之间,带着一丝迷蒙,成就了别样的天人合一。
“殿下自然不会无故去读那些千古名作,读了,必想引以为鉴,去剖析大明的时弊,届时,庙堂之上必将掀起狂澜!”
狂澜?笑话!皇室宗亲不预四事,岂能轻易涉足庙堂!朱祁铭徐徐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