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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肯进京,这又是为什么?素日他亲信的将帅,没有带回一个,一个儿子也甩在了长州。凌河这场仗,乃是国家第一大事,朕同他苦口婆心,说好道歹,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他在奏呈里也唯唯连声,却依旧我行我素,一味迁延,朕下到承州的旨意,竟然动弹不了半分。那长州就不是王土?朕的生民,竟是替他姓顾的在争天下吗?拖了将近一年,说是打胜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朕还要大张旗鼓替他庆功!他们顾家的人,从他爹算起,到他,到皇……”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望了皇后一眼,才接着道:“都是这副嘴脸,面子上谨小慎微,恭顺不已,一副忠臣孝子,贤良方正的模样;背后杀伐决断,心细胆大,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太子的那点本事,方才跟他舅舅学了个皮毛;只有那份心思,倒是一模一样。”
皇后见他暴躁,含笑好言安抚道:“陛下近年来就是爱动怒,臣妾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皇帝哼道:“朕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如前了。不趁着还动弹得了,把诸事收拾干净,你们母子他日便都是他人的釜中鱼肉。”皇后轻轻摸了摸皇帝露在被外的右手,只觉青筋楞起,皮肉干涩,确是不是从前模样,遂叹道:“陛下想怎样?”皇帝默了片刻
道:“朕这次本来只想多留他几日,瞧瞧长州那边的动静,瞧瞧京中的动静,再作打算。现在既然太子沉不住气,把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顾思林岂可安坐?朕现在是势成骑虎,也只好将前事接着查下去了。”皇后叹气道:“不是都说是风闻了吗?查也查不出来,又不能过了长州去问去。”皇帝被她一语点醒,道:“他不是带了俘虏回来吗,那其中亦有将帅贵胄。”说到一半,忽然又问:“这话是谁教你说的?”皇后笑道:“妾就是随口说说,哪想得了这么许多;只是妾有个傻念头,不知陛下爱不爱听?”皇帝道:“你有话便说吧。”皇后道:“国舅在京里,朝局现下也乱,陛下就算是为棠儿楷儿想想,他们身边也需有个亲近的人才好,妾想……”皇帝听了这话,却冷了面孔,打断她道:“你不必再替你的那些从兄堂弟们讨官了,朕已经说过,朕的手里绝不会再养出一个顾家来的。”他极少这样拂皇后脸面,皇后一时脸也白了,低声道:“妾知道了。”
此时陈谨进来,禀道:“陛下,殿下还在外面跪着呢。这金尊玉贵的身子,又下着雨,天又冷,晚上又没有吃……”皇帝怒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替他说话了?你出去跟他说,朕自会治他的罪,叫他回去安心等着。此刻又演什么卧冰泣竹,做给谁看?等朕死了,再来跪灵也不迟,到时只怕他还不肯来呢。”又对皇后说:“你也回去吧,朕要歇了。”皇后扶他躺好,亲手放落账幔,这才出去了。行至廊前,看了看丹墀下的定权,笑对陈谨道:“常侍不必跟了,传旨去吧。”陈谨迟疑道:“这话叫臣怎么传?”皇后道:“这有何难?陛下怎么说的,常侍怎么传便是了。”陈谨答应了一声:“是。”皇后又道:“常侍向来忠谨,本宫记在心里,王爷也记在心里。常侍当差,差不多也够个总管的年头了吧?”陈谨喜得眉花眼笑,摇首摆尾道:“臣的命就是娘
娘和殿下的。”
雨虽已停了,陈谨却仍撑了把伞,走到定权面前,换了另一副非哭非笑的面孔,道:“殿下,陛下已经安寝了,叫殿下赶快回去。说让殿下不要着急,定是会治罪的,不必非得在今夜。对了,还有等陛下山陵崩了,再请殿下来,来扶灵。”定权冻得嘴唇青紫,耳内早已嗡嗡乱响了半日,此刻勉强定神,问道:“陛下的旨意,叫我回哪里去?”陈谨道:“自然是回西苑了,陛下可没下旨叫殿下回东宫。”定权见他神情语气,只觉气血翻涌,直恨不得立时活剐了腌臜小人,咬牙怒骂了一句:“狗奴才!”扬起手中金鞭便向陈谨击去,只是双手早已僵住了,略晃了晃,便觉头昏眼花,径直扑倒在了地上。陈谨吩咐身边两个小黄门道:“殿下怕是走不得路了,你们背他出去吧。”那小黄门应了一声,从地上扶起定权,将他负在背上,伸手去勾他双腿,定权只觉膝上剧痛,忍不住□了一声,陈谨充耳不闻,催促道:“快去吧。”见三人去得远了,随脚踢了一下地上金冠,轻声哼道:“你若没了这冠戴,只怕下场还不及我这个狗奴才。”
周午未见定权出宫,不免有些担心,一直不敢睡下,吩咐留门等候。直到丑时末刻,方见轺车回返,从车定权出太子,
只见面色雪白,浑身精湿,不由大惊失色,忙令人将他背回了暖阁中,打灯的,随行的,指事的,不免一阵纷乱嘲哳。阿宝病秋,连着几夜睡得不安,被窗外声响吵醒,仰头问道:“外头怎么了?”夕香睁开惺松睡眼,打了个呵欠,走到窗前望道:“殿下怎么叫人背着回来了?想是在宫中喝醉了。”阿宝微感诧异,只觉太子若是中酒,定然要留宿宫中,深夜送回,事似蹊跷,不免自己披衣起身,推窗外望。见定权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深衣,又披散着头发,心知有事,忙道:“你出去问问,是怎么了?”夕香道:“妾可不敢去。”阿宝无奈道:“我就在此处,跑不了也死不了,你都睡了这么久了,我也没有怎样,你快去便是了。”夕香这才匆匆披了件衣服,沿着东廊去了,站在太子正寝门外四下张望,问两旁侍卫道:“顾娘子差奴婢来问问,殿下是不是醉了?”周午正走到门边,听见了喝骂她道:“这事情该你打听吗?还不趁早回去!”却闻定权发话道:“去把她叫过来。”周午见他连说话都费力,不忍忤逆,只得吩咐夕香道:“去请你们娘子来吧。”
阿宝闻言,不及梳头,匆匆披了衣服,也不顾周午脸色,直入了定权寝室。她虽有数月未到此处,却是依旧熟识,不待人引路,径自穿门过室,走倒定权塌边,见定权模样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定权喝了两口热水,勉强舒了口气,道:“周总管已吩咐他们备汤去了,我这样子去不得浴室,就在阁中将就吧,稍待请你服侍我沐浴。”见阿宝点了点头,又一笑道:“这次怎么不脸红了?”周午见他这副模样,还不忘和这狐媚女子调笑,心上大不以为然,不好出口,只得催宫人道:“手脚都麻利些,将浴桶抬进来。”
少顷,松木浴桶便已抬至,桶桶热水也轮番注入,一时间,阁内便松香升腾,雾气蔓延。定权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周午忍不住道:“殿下,还是多叫两个人服侍吧,只怕顾娘子照顾不过来。”定权皱眉道:“她本就是做这营生的,有什么顾来顾不来的?”周午无奈,只得退出,到底吩咐两个人在门外守着,这才去了。
众人散尽,阿宝帮定权脱下湿透深衣,触手所及,只觉他一身冷得便如铁石铸就一般。待去卷他衷衣裤脚,定权不由皱了皱眉,道:“慢些。”阿宝放轻手脚,缓缓将他裤管卷起,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他两膝头上已是一片乌紫,用手轻轻抚了一下,只觉定权微微一颤,连忙缩手,抬首问道:“疼么?”定权听了这话,心中蓦然一恸,却笑道:“适才还疼得紧,现在不知为何便不疼了。”阿宝轻哼了一声,从盆中先拧了一把热手巾,为他敷在膝上,又帮他褪去了中单,慢慢将他身体拭热,这才扶他进了浴盆。
定权闭目半晌,任由阿宝在一旁擦来拭去。阿宝见他不语,疑心他睡着了,轻声唤道:“殿下?”定权懒懒应了一声,道:“怎么?”阿宝道:“没什么,我是怕殿下睡过去了。”定权微笑道:“那你陪孤说说话吧,孤就不会睡着了。”阿宝问道:“殿下想听什么话?”定权道:“孤想听听真话,想听听你心里现在在想什么?”阿宝道:“妾方才是在想,殿下进宫究竟是怎么了,大节下的,怎么弄出这副狼狈模样回来?”定权扑哧一笑道:“这大概是真心话吧?”阿宝用梳子慢慢帮他梳开湿发,问道:“那么殿下又在想什么?”定权叹道:“我在想呀,这水真是暖和。”阿宝撇撇嘴角道:“妾说真话,殿下倒来骗人呢。”定权正色道:“我在这事上骗人做什么?我正是在想,一个人若是到死的时候也有这么暖和,那死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这个人啊,不怕死,只怕冷。”阿宝手上微微一抖,梳子便牵扯住了一缕头发,定权吸气道:“你手脚轻些罢,贵上就是这么教导你服侍人的么?”只觉阿宝忽然住了手,方想发问,却听扑通一声,那柄梳子已叫她掷入了水中。定权回头,见她面带嗔怒,叹气道:“这才叫唯女子和小人为难养。”阿宝道:“殿下这话好没道理,并不是我想亲近的。”定权道:“算是我说错了,我忘了你一向和别人不一样。只是现在怎么办?梳子也没了,烦你进来捞取一下吧。”阿宝不去理他,从髻上拔下一只小小玉梳,接着帮他梳发。定权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想来,又为什么要到孤的身边来?”阿宝道:“我娘是他葬的,我姨母也在他府上。”定权道:“就为了这个,你就要帮他来谋孤的这条性命吗?”阿宝诧异道:“殿下何出此言,我……”定权道:“不必说什么没有金簪银簪的话,你就是手中现下拿着白刃,我也不会害怕。”转身看她一眼,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吗?”阿宝点头道:“妾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行刺殿下?”定权拨了一下水,拉过她的手,笑道:“不是,孤不害怕,那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杀人从不用刀。”
大约是被热水浸久了,阿宝第一次觉得他的手又软又暖,抽回手来,帮他纂了纂头发,用木簪暂且盘在顶上,一面收拾一面询问:“殿下今夜,口中怎么尽出不祥之语?”定权道:“生生寂寂,乃是万物本分,哪里什么分祥与不祥。是了,我问你一句,若是有朝一日我被废黜,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究竟都瞒下了些什么?”又一笑道:“人都有几分好奇之心,我也不能免俗。”阿宝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语?”定权笑道:“我也就是信口说说的,假如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阶下囚,齐王胜了,他答应过保你的平安吗?”阿宝缓缓摇头道:“我既已是殿下妾媵,保我又有何益处?”又道:“便不是,想来他也不会。”定权笑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妄担了虚名,还要受这拖累。”阿宝低头想了许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言,妾也便随口乱说了。妾长到这么大,将炎凉,颠破,饥寒,冷眼,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已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生就些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从已。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以,妾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定权不防她说得直白,倒也呆住了,半晌方冷了面孔,缓缓道:“舌下这么说,手上那么做,你叫人怎么相信?”阿宝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只伸手搅了搅盆中浴汤,觉得稍凉,又转身添了些热水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