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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摇头道:“没有。”思忖了半晌,才又低声加了一句:“妾听见,是许大人来了。”定权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又低下了头。阿宝知他心中有事,也只得在一旁悄悄坐了。四下依旧静得出奇,一喘一促,皆听得明明白白,难道风不流么?鸟不鸣么?院内的金吾他们不走动么?阿宝突然觉得心头狠狠跳了一下,不觉便有了一瞬的恍惚,急忙转头,看见定权仍在自己身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呆坐了多久,忽闻门响,阿宝怔忡抬首,轻轻唤了一声:“殿下,请用晚膳。”定权只若不闻,阿宝下地走到他面前,劝道:“殿下午膳便没有用好……”话犹未完,定权却登时暴怒道:“出去!”连那个送饭的内侍都吓了一跳,只是愣在了当地。阿宝默默走了出去,轻声对他道:“先放下吧。”
然而一直放到月渡东墙,送来饭食已经全然冷透,定权却终是一口未动。那内侍过来收碗,见太子不食,只得又报到了王慎处。王慎不免又带了一干人等赶来问询,却只见定权已拉过一床被子,面墙睡下了。便又朝阿宝唠叨了半晌,询问殿下是否当真身体不适,下午可说过些什么,若是睡起来想进膳,便只管吩咐云云。阿宝终是敷衍到他肯离开,回首见定权外袍也未脱,叹了口气,自己拎了本书倚桌而看,又看不进去,不过寻个由头,不必尴尬相对而已。
定权却并未能够睡得安生,不住辗转反侧。阿宝见他焦躁,话过嘴边几次,皆压了回去,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么?妾服侍殿下宽了衣,再睡可好?”定权听了这话,终于停了动作,亦不言语,阿宝方自悔又多了口,忽闻他低低道:“阿宝,孤觉得有些冷。”
阿宝放下书,站起身道:“妾给殿下再添一床被子来。”定权只觉略略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再多说,便见阿宝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搬了过来,
轻声道:“我帮殿下暖暖手。”定权点了点头,道:“你也坐过来。”待她在自己身边坐定,便将手伸进了她的两只袖管中。阿宝只觉那双手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殿下的手足总是这般易冷么?”定权点头道:“我自幼便有四逆的毛病,太医也说是天生。开过方子,药要常服,我没有那个耐性,最后也就作罢了。”想了想又道:“从前太子妃在的时候,还总记得此事。”
他从未提起过太子妃的事情,阿宝想到蔻珠从前说过的话,只低声道:“妾并没有那个福气侍奉娘娘。”定权略笑了笑道:“就是前年的事情,太医围了满满一室,从丑时到酉时,母子两个人都还是没有保住。是个小世子,我在外头好像还听见他哭了一声,但旁人都说没有,是我听错了。陛下连名字都已拟好了,就叫萧济。”说罢略侧了侧身子,抓紧了阿宝的臂膊,道:“太子妃从前也总是这般帮我暖手,若是那孩子还在,现在应该也会叫爹爹了。”
阿宝默默低头,他闭着眼睛静静蜷在自己身边,周身上下已没了丝毫的戾气,自己就还如方方束起发的少年一般,若不曾相知相处,却怎么也思想不到他亦会有妻有子,为夫为父。半晌才劝道:“殿下还这般青春,谢娘子也是,赵娘子也是,小郡王,小郡主都是还会有的。”定权笑道:“我只要太子妃的孩子。我想过了,若是将来自己也有了世子,便绝不会叫他受半分的委屈。”阿宝从不知道,从他口中居然也会说出这般傻话来,一时不由呆住了,还没等回过神的时候,便见一行眼泪已从他颧边滑了下来。
定权亦不想掩饰,阿宝抽手不开,只得默默看着他肩头抽动,半晌方闻他又继续道:“那时候陛下还只是宁王,舅舅经常会到宁王府上来,和陛下说半日的话,然后再瞧瞧母亲,瞧瞧我。我总是守在府门口,等着舅舅过来,他来了,就会将我顶在头上。我有时淘气,将他的簪子拔掉,把冠也扔到地上,若是叫母亲看见了,便会说我不懂事。舅舅却总是笑着说,将军的帽子想摘就摘,想掼就掼,郡王将来是要做天大事情的人。
“赵妃她们总在背后说我长得像舅舅,不像陛下。我还想过,像舅舅又有什么不好,别人都叫他‘马上潘安’,舅舅又会打仗,书也读得好,我长大了就做他那样的人。有一回,母亲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府门口等舅舅过来。听见外头有马蹄声,我真是欢喜,可是最后走进来的却是陛下。我心里一向害怕陛下,他总是板着脸,从不对我笑,也从不对母亲笑,我看他那天脸上又黑着,吓得转身跑开,就听陛下在后面喝了一声:‘萧定权!’母亲从不那么叫我,我回过头,方说了一句:‘我不叫萧定权。’陛下突然就生了气,一把抓起我,掉过手里的鞭柄就往我身上乱打。我一面哭,一面喊母亲,喊舅舅,陛下下手就愈发的重,王常侍劝不过来,只得去将母亲唤了起来。陛下这才放开了我,也不理母亲,一个人甩袖便走了。”
定权说到此处,却忽然笑了,泪水不及收回,便已从笑弯的眼角溢了出来:“陛下和我最亲近的,便是那一次,所以我才一直记得。自那以后,舅舅也来很少来看我了。可是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除了祖父和母亲,这世上就只有他真心疼我。”
阿宝慌忙牵袖去拭他的眼泪,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兀自半晌,定权才自己匆匆擦了一把脸,道:“祖父,母亲,太子妃,卢先生,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舅舅一个人了,我宁可这次和二伯一样,就死在了这里,也绝不愿意出去看见,绝不愿意看见……阿宝,你明白吗?”
阿宝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轻声安慰他道:“妾明白。”一面摸了摸他的手,见已略略温热,这才取过巾帕来,帮他细细将面上泪痕拭净。定权拉过她的手,抬头问道:“阿宝,真是齐王叫你来的么?你真的姓顾么?你真的叫阿宝么?”阿宝脸色一白,方欲说话,便听定权喃喃道:“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我也许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定权一天里早已是疲惫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又喝了两口水,过不了多久倒沉沉睡了过去。阿宝却如何再也安不下心来,怕惊醒了他,亦不敢走动。过了半晌,方想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袖口已被他抓在了手中。再去摸他的手时,却又变作了冰冷,她的心念一动,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他的衣袖上,便再也按捺不住,紧紧捂住了那只手,一面任由滂沱泪水,恣意夺眶而出。人生在世,便是能够顺应此心,毫无顾忌的恸哭一场,本来也是奢侈。只是此夜,便任由它去吧。
阿宝抬起脸,用嘴唇轻轻触了触定权的眉头,安然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你我原本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蹈天?
☆、日边清梦
待阿宝再挣开眼睛的时候,窗外还只有蒙蒙的微光,定权却已经不在身边。身上的被子亦不知是何时加上的,阿宝急忙翻身起来,见内室外室皆无定权的身影,思想了一下,又折返进去匆匆理了理鬓发,连带整顿了一下衣裙,这才推门外望。果见定权已自己着好了衫袍,背手立在院中。听见门响,回过头来,那张脸上还略微带着些疲惫,嘴角仍旧是垂着,细细分辨,双眼也依然微微发肿,但望向她的神情已然平静之极。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太子殿下的眼神,就如同一汪凝滞的秋水,无光无影,无波无澜,从那其中看不出半分喜怒。阿宝扶门的手慢慢滑落了下来,滑到裙边,顺势纂拳向定权恭恭敬敬福了一福,低声道:“殿下。”定权收回了目光,也没有答话,便转过了脸去。阿宝立在门口,一时只不知此身该进该出,心中唯一清明的,便是太子的那一瞥。她终是轻轻退进了内室,坐回到床沿上,用手抚了抚那床被子的被角。东西与人不同,尤自还隐隐带着一脉淡薄的暖意,阿宝忽而收紧了手,心中也只是焦躁莫名,却终究不知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那枕席终究冷了下来,变得和这屋内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石再无分别。一道门槛,一个眼波,便是鸿沟天涯。昨夜,却真的已经过去了。
长州地方的天气,说是肃杀晚秋,相比起京城的冬日来也所差无多。边陲塞上,从城楼放目远去,只见连天的枯黄败草,朔风掠过,便低伏出一片惨白颜色。河道早已枯涸,偶有些许积水的地方,也连着那淤泥衰草一同凝成了腌臜冰层,隐在草下,只有风过时才间或微微一闪。一轮澹澹白日已然升上,万里长空一片微茫,大片的流云走得飞快,适才眼见着还在远山巅上,一错目便已压到了城头。雁山的余脉远远铺走过去,如青虬黑龙一般,直蜿蜒盘结到青灰色的天际,尤不可望到尽头,翻过山去便是无边朔漠。这便是顾逢恩六七年来见惯了的景色。
此时顾逢恩以手按剑,正跟随在代理宣威将军李明安的身后,行走在长州城头。这位二十七岁的副将本有着与太子同出一脉的俊秀容颜,只是久居塞外,手脸上的肌肤皆已是黝黑发亮,越发衬得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常年的戎马倥偬,军中生涯,不必解甲,便可明白感知那铠甲下的精壮身躯。李明安在兵部任员
外郎时,也曾见过这位年轻副将数面,只依稀记得彼时他的兄长顾承恩尚在,他留居京中,一行一止,分明还是一个儒雅书生。不想几年的时间,便生生又被顾思林锻炼成了一员剽悍猛将。此刻不必回头,单听那铠甲的沉沉响动,便可想知此人步伐的稳健端方。
李明安还是回过了头,笑道:“顾将军,今日还要劳你来陪本镇巡城,本镇心下颇有些过意不去啊。”顾逢恩亦不含糊,立刻抱拳施礼道:
“将军言重了,属下不敢承当!”李明安道:“本将只是暂理,待得令尊身体康和,不必他说,陛下自然马上便会有旨意,到时我依旧是回我的承州,此处也不过是代顾将军看管一二个月罢了。”说话间一阵疾风略过城头,扯直得那几面旌旗猎猎有声,只是翻飞其上的已然换作了李字。顾逢恩不由微微阖起了眼睛,道:“末将一向不会说话,将军如此客气,末将便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李明安笑了两声道:“讷于言则必敏于行,大司马家风一贯如此,只是本将的话到底也是孟浪了,那几个却是什么人?”顾逢恩顺他所指望去,看了片刻,道:“这是这城内的黎庶,出来割草喂马。近来军情也算安和,这门禁也便不似战时那般紧严。小民亦要求生,只要不犯了朝廷的禁令,末将也就抬手放过了。”李明安细细分辨,见果然皆是束发右衽,这才干笑道:“是了,本镇方方接手过来,不免要多用两分心思,还请顾将军莫怪。”顾逢恩忙道:“将军言重。”李明安道:“顾将军再过几刻便要动身,还请回到城中再稍事歇息,此去路遥,将军千万保重,到京后务请代本将向令尊问安致意。巳时再过去相送,说的便都是场面上的话了,是以这几句言语,本镇便在此处先说了吧。”顾逢恩躬身抱拳道:“末将谢过将军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