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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撩开床幔下了龙床。
“陛下。”太监低声道:“才三更,还早。”
他应了声,任着太监们在他肩上披上衣物,他推开窗往天空看去,今晚星光灿烂,不见天上任何老鹰的影子。
“方才你们听见鹰啸了么?”
为首的太监回头看一下其他小公公,相互摇头。“陛下,兴许是咱们耳背……什么也没听见。”
“是么?”他笑道。一名太监换上较明亮的灯,李容治目光落在屏风上,神色短暂空白,随即又笑:“你们先出去吧。”
几名太监正要退出时,又听得他道:
“对了,眼下正好有空闲,你们去把呈上的画像一并送来吧。”
太监们面上有喜,连忙应声退出。
他沉思半天,直盯着屏风,最后恍惚的走上前,轻柔抚过屏风上的字迹。
“……徐达……徐达……当年我就任你这么走了……我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般痛……”现在就是报应吗?当年就只想着他不想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将她扯了进来,结局却还是他一人继续往前走。
他忽而失笑。
当年徐达装死入棺,他心里微恼,气她宁可装死也不肯与他一同当这一世的帝与后,如今,他却宁愿她装死。
徐达,你装死后会上哪呢?回西玄?不审走遍大魏?
“陛下,画像到了……”太监几乎是用跑的将画像送来,他一一摊开画像,想起房里还藏着有人塞的银子,犹豫一会儿,把几张给银子的画像放在最上层。
李容治正全心全意低低念着屏风上的谏言,嘴角噙着柔情的笑,听得太监讶一声,他转头恰恰看见那太监正摊开最上层的画。
那画是……
他面色遽变。
那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赶紧要卷起,李容治神色强定,挥手道:“都出去,这……这地图也留下来吧。”
“是。”
李容治走前一步,瞪着那地图。
半年前临秀兼程赶去得庆县,将山谷地形细细画了下来,笔触轻颤,显然在画的途中已经看出徐达生机渺茫。
乱石砸下,不仅山路崩塌,若有人不在山道上活埋,而是跟着滚石跌落狭谷,那真真是尸首也难找了。
一个月前,临秀与月明归来,伏跪在御书房久久不起。
几日前,乌桐生回到京师的小宅,足不出户。
昨日,他亲自微服出宫去见乌家大少,那冷傲青年瘦了一圈,只道:
“那天我没跟去,来不及救二小姐,这半年来我留在得庆县,但盼能寻着二小姐尸首,无奈天不从人愿,想来老天这一世对徐达与乌桐生不甚赏脸,这才教我们这一世遭得如此下场。日前我忽而想起,去年二小姐曾趣提,要有来世,她但愿生在大魏沿海一带,日夜与海为伍,过两天我就要搬去沿海一带,再不教一个自称神师的人为新生孩儿算命。”
他不动声色细细观察乌桐生的语气、神态。
乌桐生忽然展笑,道:
“大魏陛下这般甚好,天性疑心,竟疑二小姐被我藏起?这对陛下来说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希望。”一顿,他冷声道:“连我乌桐生半年都寻不着的人,难道还会活着不成?陛下,你且也绝望地痛上一回吧,二小姐确然已死,没有什么好疑心的!”
那句句有意刺破他的想望,即使现在再忆起,那杀伤力仍教他心头如刀绞,疼痛不已,他杀气毕现,一脚踢飞屏风。
哐啷一声,屏风遽然倒地,门外的侍卫与太监皆跪了一地。
此刻多想泄恨,多想令旁人一块痛着,他为九五之尊,杀个人跟捏死个蚂蚁一样容易,即使眼下杖打人命,抄个家灭个族,都还得跪着谢他恩典,凭什么他痛得都感到那心头活生生裂开流出鲜血了,他的臣民却是照样过得和乐?
天子之痛,何以不能分于子民?
他要杀谁要剐谁,谁能说话?
他心里陡然生出此念,黑眸落在桌上摊开的十多张美人肖像。他面上清清冷冷,唇线却弯了弯。每张美人肖像背后代表的是家世、前程势力,以及贪欲……
指腹轻轻跳落在每张图上,嫣然女子,若月下天仙,身段无骨,我见犹怜,要先拿谁开刀才好?
“陛下?”清亮的声音在门外轻唤着。钱临秀这几日夜里没出宫,都在值日房委屈睡着,小公公奔去找他,他可随时赶来。
“……没事。”李容治下意识看向门,忽地瞥见另一头的长榻。他想起,她的寝宫里有着一样的摆设,在窗前有着相仿的长榻。
每年元旦到十五间,宫里庆典不断,他与她虽可天天相见,四周却永远都是朝臣,没有例外。
他自身是无所谓,但心里深处总是明白她并非彻底地心甘情愿坐上凤椅,她背后生了翅膀,好不容易诱她落地,岂能让她再展翅?于是,元旦日那天,他将入睡的时间延后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里,只有他与她,没有第三人,她要怎么做都随着她。
他在这头被束缚的小老鹰前放了一碗没有味道的肉,她却吃得甚为心满意足。至今,他仍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四年元旦夜里的那半个时辰,她不索求更多,而是就在榻上抱膝坐着,笑着一直看着他。
不管这半个时辰他看摺子也好,也或者他随意看本书,每当他不经意抬头看向她时,她那较之十九岁时更娇艳的脸蛋都靠在膝头上,美目片刻不离他。
片刻不离他。
每每确认后,他含笑继续看着书,心里越发快活起来。
今年年初那半个时辰,他笑着主动枕在她的大腿上,承受着她的注视,愉悦且心境平和地熟睡过去。那时他心里想着,上天仁德,终究待他不薄;上天仁德,让西玄不识徐达之才,他这才有了机会得到她。
黑眸落在空荡荡的长榻上,良久。
“临秀,准备笔砚。”
门外的临秀立即送进笔砚。他一进来就见翻倒的屏风,桌上美人肖像图上最有指尖使力的刮痕,他心一跳,见到其中一个折了角,那幅美人图是其中之最,她的父亲也是第一个上奏要陛下延续千秋万世之基业,皇后已死,固然伤痛,但也得顾及大魏百姓……头头是道也就罢,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己女儿呈了上来;更千不该万不该在前两年朝政上成了陛下的眼中钉。
他是陛下身边的人,怎会不知陛下不动声色地拔除眼中钉的狠劲呢?如今他百般庆幸自己的父亲在看见徐达拿起金刀后,当机立断地让大姊许了他人。
“那天,我亲眼看见陛下接了遗诏却无喜意,反而一直眼寻着地上尸首,直到金刀皇后自血地爬起,他才松了口气几乎站不住。罢了,陛下心在金刀皇后,你大姊万不可搅入后宫,否则将来钱家迟早会出事。”当年,他老爹语重心长。
“研墨吧。”李容治道。
“是。”临秀将美人肖像移走,取过新纸,细心磨墨着。他觑着陛下,陛下眼眉清明,不似有大怒过的迹象,但面色确实是苍白了些。
李容治看向他,淡笑:“怎?”
“臣在想……是不是要扶起屏风来?”
李容治闻言一怔,回头看着倒地的屏风。看到临秀都觉得他又神游它处了,才听见李容治温声笑道:
“扶起扶起,这是皇后四年来为朕着想的证据,怎能破坏?”语气带着无限眷恋,但在下一刻他却道:“天亮后,教人抬去皇后寝宫,过几天等我提了再抬回来。”
临秀应声称是。陛下这几日是不愿见谏言,想必心里有了计较,他扶起屏风后,走回桌前时才要再磨,瞄一眼陛下笔下人物,一怔,再也不敢说话。
“像么?”李容治头也不抬。
“像……像极……但……好像年纪大了点……”
李容治微微笑着:“女人家的年龄总是不好抓,今年她二十五,我瞧她跟十九时没什么两样,就是成熟些跟越发地令人心爱了,方才我老想,她要三十了,可比现在再成熟些。”
“……是理应如此。”
“她若到三十,早是小皇子的娘了。这几年,她忙着与我治国,哪来空闲生子,这六年限实在过短了些。”
“……是。”
“对了,你大姊过得可好?”
临秀心头遽跳,一时竟琢磨不定陛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答着:
“孩子都三岁了,过得还算可以。”眼下的陛下,他真的无法猜测,真怕陛下见不得有人过得好,就……就……
李容治沉思一会儿,笑:“你父亲功在社稷,钱大小姐出嫁时,皇后曾亲自去恭贺,她生孩子时,皇后可去看过?”
“看了。皇后陛下说,孩子生得真好。”
李容治闻言,点头,柔声道:“咱们若有孩子,在她眼里定也是最好的。不知当日她见钱小姐的孩子,是否心里有遗憾?”
临秀脸色发白,伏跪在地。“陛下,皇后陛下在临秀甥儿满月时也曾亲自过府,她对姊夫、姊姊说:孩子自有福气,不必找人算命。若遇上不精算的大师,那会毁了孩子。她送孩子一块蝙蝠链子,嘴里亲口说着孩子有福的,这是皇后陛下亲口允的……所以、所以……”
李容治一怔,而后暗自恍悟。他失笑:
“你把朕当什么了?暴君么?你是我亲近的人,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怎会伤你呢?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徐达罢了。你起来吧。”
临秀起身,轻声道:“皇后陛下很好。”
“嗯,她很好。”
“她……她……”
“嗯?”
“她……断然不会希望陛下……不听谏言……”
“嗯。”他浑然不在意,带开话题。“你还记得我与徐达大婚时,三国派特使庆贺,其中西玄二皇子来时,似有意想闹毁这场大婚么?”
“记得。臣始终不懂,西玄二皇子对皇后陛下真如此痛恨吗?竟然想毁掉大婚,如果是北瑭或南临也就罢,陛下娶的是西玄徐家人,与西玄算得上是姻亲,从此彼此亲若兄弟,西玄二皇子分明是来搞破坏……”
李容治停笔,笑道:
“他私下让我看了一幅画,与徐达神似七分,比徐达艳些,也比徐达多了些英气,就是少了徐达的亲和力,他说真正配得上九五之尊的该是画中人,而非徐达。如今我看,我笔下的徐达才是真正的好。”
临秀讶问:“想必西玄二皇子的那幅画不是徐直就是徐回了。”
“都不是,兴许是其他徐家人吧,她手里拿着一把长刀,西玄二皇子便以为徐达是她替身。”李容治笑了声。“我怎不知道他想法?他以为我会对那女子着了魔,他就有可趁之机诱走徐达。他不了解徐达,在一开始他杀了秦大永时,不,只要他对徐达有一次的歧视,徐达就已经封杀了他所有机会。”
“原来如此。”钱临秀应着,迟疑一会儿轻声道:“皇后陛下的名……真真有涵意……达字……是完成之意……也许是使命已经完成,所以……”
“徐达的使命哪儿完成了?”李容治漫不轻心道,小心吹干墨汁,笑看着那画中人。
临秀叹了口气。“陛下,是否要挂起来?”
“不用,收着吧。等她三十岁时,我再打开,那时再验证我画得准不准吧。”
“……是。”
“枕下有同心结,你跟画像一并收了吧。”
“是。”
李容治走到窗前,负手看着黑夜。他皱皱眉头,头也不回道:
“最近宫殿附近老鹰多了些么?晚些你再去皇后寝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