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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开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卓王孙细细瞧着她,等了片刻,才说道:“一定要学?”
“是。”
“我并未置办方响。”
谢开言不慌不忙说道:“我已经买了一副上古乐器,音质醇厚,想请公子品鉴一下。”
“是重金购得?”
谢开言笃定道:“是。”心里想着,那些铜片已经上过漆,足够以假乱真,就看卓王孙能不能识别出来。
她走了出去,请人抬进外形古朴雕饰精美的木架,上面已经罗列好了铜磬管片。
卓王孙一直没说话,看着她忙来忙去。
“公子以为如何?”
卓王孙不动声色说道:“你先试奏一曲。”
谢开言执起小铁槌,躬身说道:“献丑了。”立刻叮叮当当地击打起来。
她说的献丑并不是谦辞,而是实话。方响之乐本是北地流行之音,尤为理国及狄容等族偏爱。华朝人的宴席之上也有乐师击奏方响,以作和音,非纯正雅乐。她明白这些道理,但不能阻碍她的决心。
谢开言兀自敲了很久,凭着兴致游走在黄钟五音之中,声调宏大而响亮,震得书房竹帘窣窣颤动,像是风声吞吐着石磬。除去宫、商、角、徵、羽五音,其余音阶她一概不涉及,不管怎么敲,都是乐声激昂。敲到最后,手指有些发麻,她才停止了击打,只是用槌轻轻点上一片,侧耳去听,捕捉着尾音微微的颤抖,仿似看到蝴蝶
在眼前绽开了一对翅膀。
卓王孙面色如常地坐着,两次伸手取过茶盏饮茶时,才用垂下的眼睛遮住里面不易觉察的叹息之色。他耐心地等着,等她敲击完,才顺意问下去:“刚才奏的是什么曲子?”
谢开言想了想,道:“好像是沙场点兵时的鼓乐。”
卓王孙站起身,取出花瓶里的一枝花,走到谢开言身边负手而立。谢开言连忙起身回避,他开口说道:“坐下。”
谢开言揣测是他忍不住乱七八糟的响乐,终于要亲自来教授了,安心地坐了下来。
果然,卓王孙手执浸过水的花枝,指点着方响管片,看她一一敲击下去。有了名师指导,一首铿锵激越的行军曲才能成了宫调,声音回旋开来,犹如塞上风云的悲鸣。
谢开言专心敲了一刻,心思稍稍放开一下,手背上就挨了一记花枝的敲打。
卓王孙站在一侧说道:“错了,是商音,敲上。”
她依言敲上管片,兢兢业业演奏了一曲。击奏尾乐时,她又弄错一个音,毫无例外地挨了一记。“变徵为悲凉,敲下。”卓王孙如此说,她就依言敲击。
练习了三遍,挨了五次打,行军曲算是能演奏下来了。
等到授课的卓王孙走回座位饮茶,谢开言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指,再背着手搓了搓手背。
“公子觉得这副方响如何?”
卓王孙看看她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微波在稍稍泛荡——沉吟一下,说道:“世之珍品。”
谢开言道:“估价几何?”
“约百金。”
谢开言躬身施礼:“谢公子吉言。就此告辞。”走出门外请卫士帮忙抬走。
卓王孙唤住了她:“管片内侧稍为脱漆,记得及时修补。”
谢开言背影一怔,马上又恢复如常,转身施礼后才离开。
院内立着娇丽的花双蝶,见她走出,忙迎了上来,笑道:“有谢姑娘在,公子这里就热闹多了。”
谢开言不应答,只微微一笑:“阿颜是乐师出身,本领比我高超,怎不见她来卓公子这里演习?”
花双蝶心里紧了紧,面上依然笑得轻松:“阿颜得到公子引荐,去了汴陵教坊,那里的荣华富贵多了,自然瞧不起我们这边乡野小地。”
谢开言欠身施礼,不再说什么,离开了院落。
花双蝶拈裙走进书房,看见卓王孙仍在静坐,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脸色比平常和缓。她悄无声息站在一旁,许久才听到卓王孙问了一声:“什么事?”
花双蝶咬唇,有些踌躇:“我已唤人送走阿颜
,接下来怎么做,请公子指示。”
“随你处置。”
这个和昨晚得到的答案一样。花双蝶听到又是这么冷淡的一句,心底有点发慌,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说到底,她误认了背影,将阿颜带入公子的生活里,不妥善处置,始终觉得会有麻烦事。
卓王孙见她如此局促难安,又说了一句:“决意不了的事情交给总管定夺。”
花双蝶只觉眼前一亮,连忙行礼说道:“多谢公子提点。”忙不迭地走回房间,写了一封书信给总管修谬,说清阿颜的出身及来历,请求他安置。她反复查看一遍,确保措辞无误,才又回身请着卓王孙盖下徽印。
处理完一切,花双蝶松口气,不敢叨扰书房内的清净,带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远在连城镇另一侧的谢开言找到盖大,嘱托他再给方响刷一层漆色,埋进土窖里好好保存。过一段时日,这副方响可以真正成为古玩,鉴证人便是华朝的名士公子卓王孙。
作者有话要说:方响并不是俗乐,在古代宫廷演奏中经常出场,卓王孙不喜欢吵闹,降低方响格调,说它不是雅乐。而实际上华朝人也很少使用这种乐器。特此说明。
☆、借兵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淌过一个月。连城镇内依然安定而平和,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马一紫带着独子马辛,周旋在殷实人家之中,物色着准儿媳的人选。相比较狄容外伺、虎视眈眈的情况,马一紫只把娶一门儿媳作为整年中最迫切的计划,当然,对他来说,双喜临门或许更好。
马一紫中意的姑娘是谢颜,可惜谢颜又被花双蝶送去了汴陵,为此,他很是唠叨一番。马辛穿着新绸衣,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凭着父亲的眼色行事。
盖大是全城镇里最忙的人。马一紫不管的事情都丢给他来做,他还必须带着盖家军进行操练。盖家军由少年团和亲信之人组成,其中不乏南翎遗民及镇子里的马夫。经过一月苦练,他们的本领大为增强,能对付普通的阵地战和狙击战。
盖飞每日跟随兄长勤学苦练,晌午时分就提着竹篮和食盒回到小木屋,陪着师父一起用膳。十年来,他吃惯了兄长做的饭食,不挑剔任何一餐。本月以来,师父又带回很多糕点,滋味甚是美妙,悉数被他填入了肚子。这样下来,他长结实了一些。
盖飞抱着圆鼓肚子在土床上打滚,听到师父叫他,连忙跳了下来。
谢开言将他拉到跟前,说道:“五天后攻打狄容,势必斩草除根,小飞准备好了吗?”
盖飞磨掌擦拳:“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咦,师父,你怎么变矮了……哦,不对,是我长高了……以前我的头顶在你簪花这里,现在你的头顶在我眉毛下面啦……”
谢开言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虎气勃勃的少年郎,说道:“如果师父离开你一段时间,你能乖乖地呆着,不生事吗?”
盖飞一怔,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汴陵。”
“去那里干什么?”
“会会故人。”
故人有三,无非是:身陷清倌馆的皇子简行之、探寻钱庄下落的郭果、太子叶沉渊。
谢开言每日上午来卓府学习,在花双蝶的要求下,偶尔午后也会来拜访,将学习时间延长至两个时辰。卓王孙悉心教导琴棋书画各种知识,言谈简短,举止有礼,十足的名士风范。
谢开言最为关注的书画知识,在卓王孙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展现。秋日午后,百鸟虫鸣之声都已远去,书房内熏香渺渺,透窗走过淡淡光线,寂静得仿似不含人烟。
桌案上摆放一张长约丈许的精良绢素,内织乌丝栏,通身雪白如雾。绢布质地虽然考究,但因是丝绸织品,嵌衬的纹罗容易发墨,所以使众多书法名家望而却步。
谢开言遵循卓王孙的教
导,完成描摹、临写、背临、创作四步,获得赞许。趁着授课先生面色缓和时,她也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卓王孙即兴书写一幅字墨。
“有何用途?”卓王孙听完她的话,抬眼问道。
谢开言回答:“拟作临帖。”
天下名家字帖不计其数,卓王孙撰写的字帖却没有一幅。面对这个要求,他不得不考虑。谢开言站在一旁并不催促,心底隐隐期盼着他能答应这个请求。
卓王孙思索一下,最后说道:“当好好保存我才能写。”
谢开言极快答道:“这个自然。”
当即,卓王孙唤花双蝶进来,准备了一副上好绢布,平铺展开,等待落墨。
谢开言自幼经过教导,深知绢素书写的艰难之处,她没想到偶尔一次的提议,竟得到卓王孙最高规格的礼待,甚至显得凝重。
她屏气吞声站在他身边,静静感受学识带来的震撼与魅力。
“研墨。”卓王孙执起紫竹香狸笔,淡淡吩咐道。
谢开言依言走到桌案右侧,钳住袖罩一角,在砚台内放入少许清水,右手捏起墨锭缓缓滑动,看着细腻墨汁渗透出来。
卓王孙蘸好墨,提笔欲写,谢开言又叫住了他。
“既是珍藏字帖,公子能否让我来勘定内容?”
卓王孙放下毛笔,问道:“你想要什么?”
“一首词。”
“说吧。”
谢开言研好墨,站在一旁,轻轻说道:“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魂归桑梓兮,无悲以恫。”
这是谢飞叔叔最喜欢的《安魂曲》,自小经由谢飞叔叔教导,她能体会内中的悲伤。在卓王孙面前,她控制住了喜乐,不牵动毒发,所以能磊落说出全词。
卓王孙提笔的手一顿,似乎有所触动。
谢开言不禁问道:“这是一首曲子词,公子可曾听过?”
卓王孙提笔书写,冷淡说道:“不曾。”
他的笔法俊迈流丽,在乌丝栏内书写《安魂曲》,气势未曾受到丝毫局限。一旦走笔,提按转挑,曲尽行书万千变化。写到最后,字迹灵动,神采超逸,有如渴骥奔泉,令见者心悦诚服。
谢开言等待墨干,细细瞧着字帖。卓王孙用笔纵横挥洒,似梅枝欹正相生,端的是俊彩流利,却又不失锋芒之气。她在心中走笔千万次,已经在模仿那些细致的变化。
耳边似乎还有卓王孙的讲解,指出了南北行书的不同特征。
花双蝶走进书房,将字帖装裱起
来,盛放在锦盒内,留待谢开言带走。
谢开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与平时相比,上午的教习完成之后,她有意推迟了一会儿辞别的时间。卓王孙唤她一声,见无所应,忍不住伸手拉了一下她的发辫:“今天是否留下来吃午饭?”
谢开言回过神,走开两步站着,说道:“不敢过多叨扰公子,就此告辞。”
正说着,仆从过来通传,说是盖大求见。
所有人都知道府内规矩:在教习时间内不见客。谢开言却不知道这一点,稍微延迟一下,恰好又耽误了盖大进来的时间。
卓王孙点头应允盖大的求见,看到谢开言仍滞留一旁,没有离去的意思,眸中转过一丝了然。
果然,盖大又是为着歼灭狄容之事前来。盖大恭敬作揖,说道:“禀公子,狄容部落加起来有万数之众,而马场所有男丁统共只有一千人,假如硬拼,我们实难取胜。不知公子有何良策?”
卓王孙看了一眼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