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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何行了礼,笑着凑到榻前,“陛下今儿个气色真好,可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臣瞧瞧?”
“爱卿猜对了,”朱由校笑眯眯地从枕下掏出一卷黄绢,露在外面的纹路,隐约是圣旨二字。
“陛下不要再赏赐微臣了!”几何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朕知道,这是朕求爱卿办的事。”朱由校将黄绢递给几何,示意她打开来看。
几何诧异万分地拉开圣旨,两个硕大的字跳了出来。
——“遗诏”。
“陛下!”几何三魂震出了两魂半。朱由校却面色如常,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几何颤抖着展开圣旨,只见上面写的简单明了:朕感觉去日无多,特传位于五弟信王。希望五弟能善待张皇后和奉圣夫人,重用魏忠贤和上杉几何……
“陛下,您春秋鼎盛,会好起来的!”几何低声吼着。
“朕明白。”朱由校笑着摇起了头,“朕当初……没有听从你的劝谏。如今悔之晚矣。”
几何还要再说,却被皇帝摆手止住了。
“爱卿,听朕说完。”朱由校喘息了一会儿,闭目慢慢低诉开来。
“朕知道,朕没多少日子了。这浮肿……你曾跟朕说过。”
“朕本就不想当这皇帝,非常不想……可是当时兄弟年少,皆未长成,唉……”
“朕从小未读过什么书,在朝堂上受尽了苦楚。所以,朕就不让五弟就藩,请了天下最好的先生来教他。”
“当皇帝,也有很多想办办不了的事。五弟从小受圣贤书熏陶,顾忌太多,想办大事,更容易被人掣肘……”
“所以朕原想着,办完辽东这一大患后,再将大明干干净净地交到五弟手中。朕都想好了,朕自由后,就不用呆在宫城了,就可以去大江南北好好走走瞧瞧,朕的手艺可以保朕衣食无忧……”
“可是……还是给他留下了个不省心的江山。”
朱由校苦笑着,慢慢睁开了双眼,
“爱卿,几何……”
“朕没有看错你,你是朕的良师益友。”
“千万……不要因为我们兄弟的事,伤了夫妻感情。”
“戴爱卿良禽择木而栖,无可厚非。朕……本就不该做这个皇帝。”
“朕不怨他们,还甚是欣慰、放心。”
“朕怕以后没机会说这些了……趁朕现在清醒,还有自由,就当提前交代后事了吧……”
“陛下!”几何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跪伏于地,泪水汩汩而出。
她忘记自己磕了几个头,忘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将圣旨紧紧抱于怀中,哭了整整一夜。
天启七年四月中旬,高丽战事告紧。时蓟辽经略阎鸣泰报,皇太极不顾丁卯之役数万镶蓝旗精锐丧尽之痛,可能在五月起兵回犯宁远、锦州。有宁远大捷和丁卯之役在先,朝野上下已不再闻金色变,几何为安民厂重画了火器弹药图纸,也不出宫亲自督厂,只交代按部就班一切照上次办理即可。如今外患不足虑,皇帝最后时光的安稳太平,才是她最担忧的事情。
这一日,涂文辅突然来见。竟是为戴龙城传话:其又要赴辽东督战,临行前请几何出宫一叙。几何一口拒绝,她第一反应就是信王使得调虎离山计——将她骗出皇宫,然后再行逼宫。
涂文辅笑着补充了一句话,“戴大人说,有些事,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几何心头一动,沉思半响,还是难以抗拒地向宫外走去了。
戴龙城就候在宫门外,只身一人,也不见侍从。
几何走了出去,横眉冷对,“有话快说,就站哪儿,别离我太近!”她谨慎地让自己站在禁军的视线范围内。
戴龙城苦笑一声,轻吐了三个字,“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几何握拳压低了声音,“别以为我认不出你来!你……”
“已经如此了,为何不为大明百姓早谋福祉?”戴龙城轻启嘴唇,“早晚的事,你都明白的,不是吗?”
“我明白!我只知道皇上是个好人。他一心都是为了别人,他对谁都没有戒心和怨恨,你们不该这样对待他!”几何怒目相向。
戴龙城叹了口气,“你觉得,一个任性妄为,让王恭厂爆炸生灵涂炭下了罪己诏的皇帝,还应该坐在龙椅上吗?信王是皇上的亲弟弟,就算是易主登基,也不会对皇上如何的。”
“呵呵,”几何笑了起来,“你以为谁都和皇上一般心宽仁厚吗?你也知道皇上去日无多,为何连这段时间都等不得?趁皇上病危,连后宫仅有的龙脉都一并堕掉!你们连个子嗣都不给他留下吗?”
“还要再等多久?天启的年号已经七年了。”戴龙城笑着摇头,“你看看外面,因阉党横行,游手好闲的男孩子,竟能把自己阉了,整日排在宫门外;朝堂上乌烟瘴气,哪有个有气节的能臣存在?再看金国,皇太极和萨哈廉却锐意革新,国运蒸蒸日上!等?大明再等下去,哪有中兴之日?断龙脉之举确实残忍,但也情有可原,国赖长君,若是放任幼主登基,朝政不还是把持在魏忠贤和奉圣夫人手里?要把大明带入万劫不复吗?”
几何被说的无言以对,想起皇上给她的遗诏,不由悲从心来,心境苍凉。
“让他寿终正寝,好吗?”她苦涩地挤出了一句,“我保证,他最多就半年光景了……”
戴龙城一怔,旋即上前抱住了她。她没有反抗,伏在熟悉的肩膀上,任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好。”他轻轻地、郑重地答应了。
“几何……”他柔柔耳语着,“我给你一件东西,你一定要收好。”
几何一怔,抹干眼泪,站直了身子。
戴龙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绸包裹的小件,小心地翻角打开。几何定睛一望,是一块用红绳穿的小小萤石挂件。
“的历流光小,飘摇弱还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戴龙城温润地抚摸着这挂件,“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你替我收着吧。”
几何接过这挂件,左右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无论按品相,按大小,郑一官送来的夜光珠比这不啻有云泥之别。这怎么成戴龙城最珍贵之物了,难道,藏宝图放在这里不成?
“这是我亲生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了。”戴龙城自嘲地,加了一句注释。
几何如闻惊雷,猛然抬起头来。他刚才说……“亲生”?
“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要帮信王吗?”戴龙城抬手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笑的云淡风轻,“他的生母刘娘娘,是我的亲姑姑。”
几何在极度震撼中,慢慢知晓了戴龙城那不为人知的身世。
刘娘娘在东宫时为淑女,于万历三十八年生下信王。她父兄因此蒙荫入仕,举家自宛平迁入京城。奈何好景不长,生子的刘淑女很快遭到彼时太子宠妃李选侍的嫉妒陷害,先失去了太子宠爱,后被斥责遣送出宫。李选侍为斩草除根,又设计贪墨罪名将刘淑女父兄入狱,满门抄斩。戴龙城的亲生父亲……就是刘淑女唯一的亲兄。
“那年我六岁。”戴龙城声音暗哑低沉,“我的两个爹爹,私下是结义兄弟。出事后,我被养父冒险领回戴家,对外说我为外室所生之子。养父待我很好,很好,但他总觉得商贾之子的地位亏待了我,所以……在临终时甚至还留了遗言,要给我寻一位官家的小姐……”
“我见过姑姑。确实如爹爹所说,我长的很像她。”
“家境凋敝后,姑姑急火攻心,无依无靠,很快就去世了。先帝后来很后悔,更害怕万历爷知道这件事儿迁怒李选侍,就诫令内侍封口,悄悄把姑姑埋在西山。今上登基后,给姑姑加了封号贤妃。”
“姑姑离宫时,信王只有三岁。他很可怜,连姑姑样貌都记不得。他四处打听姑姑画像,可惜,内宫中没人敢说关于姑姑的事情……”
“所以你帮他,不计一切代价的帮他?”几何喃喃,“哪怕是谋反……”
“起初是。但后来不全是。”戴龙城有些释然,长长吐了一口气,“我觉得,他会是个有道明君。他比今上,更适合做大明的皇帝。”
“信王,他知道吗?”几何插话。
“我不希望让他知道。”戴龙城笑着摇头。“毕竟我的真实身份,容易给他带来麻烦,遭人诟病。我只想做完这一切,告慰刘家先祖在天之灵。然后,就带着你离开……过我自己想要的,自由、逍遥的生活。”
“所以我说,信王是不会对我如何的。”戴龙城收了话,拍了拍几何的肩膀,“时辰不早了,我要出发了。如果我……不能回来了。再将这一切告诉他吧。多保重……”
几何矗立当场,只觉被万千异物噎住了喉咙。她拼劲全力,才冲着戴龙城远离的背影喊出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圣谕,自五月始,有关辽东奏折同时抄送安民厂。
五月初六,皇太极发兵欲犯锦州、宁远。前线的塘报雪片一般向几何飞来。戴龙城也派人送来了一封书信,为保一城不失,他赴锦州,留袁崇焕固守宁远。这样互为照应,也好应对金军。又劝几何放心,笑言宁远才是金人心中之痛,他不会有事的。
五月初十,皇后千秋。时年正值张皇后二十岁桃李之庆,王公贵戚、内外命妇均要去坤宁宫叩拜贺礼,几何也不能免俗。
这一日早朝,因辽东战事告急,阁部要求安民厂厂督列朝。几何无奈在前朝听了一上午毫无功用的推诿扯皮,直站的腰酸腿疼,头晕目眩。好容易捱到散朝,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奔坤宁宫去,突听得身后小黄门唤她,说信王喊她同车前往。几何推脱不得,被半请半拽地扶上了王爷大轿。
信王见她等轿,淡淡一笑。“坐吧,今日劳累,不必拘礼,”
“谢王爷,”几何干笑着半身入座,心虚地收了全部眼风。
信王一路无话,几何反而更加不自在起来。轿子落在坤宁宫东暖阁旁,信王退了随从,却不下轿。
几何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信王还是没说话。他将轿帘轻启一线,透过缝隙专注望着外面。
几何诧异万分,忍不住也探头望去。只见各路命妇、各王府女眷陆续进得宫来,一个个花团锦簇,光彩照人。“王爷?”她忍不住出声了。
“再等等。”信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何白了他一眼,压抑着胸口怒气,靠在轿厢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听信王低呼,“来了。”
几何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扭头望了去。
外面竟是信王妃的撵仪到了。几何诧异极了,这王爷有怪癖不成,偷摸窥探自己内人?
侧妃田秀英先下了撵仪。只见她脚一沾地,便一挥双袖,打开双肩,仰着下巴,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前走去。几何从未见她这般模样,凌然傲气,丝毫不管后面的正妃周韵竹,不接不等,在人前毫不顾忌!
周韵竹扶着侍女的手慢慢下了撵,望着前面的田秀英,面色阴鸷。她挥手唤来一侍女,耳语一番,侍女称诺,赶紧小跑向前奔去。周妃布置妥当,眼神向四周一环顾,扶了扶鬓角金钗,这才不紧不慢地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向坤宁宫走去。
“噗嗤。”信王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