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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谏之进了门,再次坐下来时,看了一眼白敏中的神色,竟忽猜想到某一种可能。而他这猜想才刚浮上心头,那边白敏中已抢着开了头:“程先生……是我祖母。”
因为正中张谏之的猜想,且他也不轻易表露惊异之情,遂在这当口,也只是低头对程苇杭道了一声:“见过祖母。”
程苇杭到底是过来人,身边的孙女和对面的徒弟会是什么样的关系,简直一猜就明了。她稳稳坐着,神情无波十分镇定:“方才还是称师傅,这会儿怎么就忽然改口了?”
张谏之轻轻抿唇,看了一眼白敏中:“晚辈早些时候已与敏中订了亲,故而……”
“哦?”程苇杭打断了他,偏过头看看旁边的白敏中:“当真是如此么?”
白敏中面对这说法,忽觉有些突然,但上回穿那身衣服若算得上是定亲的话,似乎也说得过去……可她方才分明在祖母面前否认过了,好生尴尬。
程苇杭见她这一脸难为的模样,转而又看向张谏之,随后伸手稍稍挪动了一下桌上的镇纸:“既然订了亲,总该有信物罢?”
她话音刚落,张谏之也只是稍稍抿了一下唇角,自袖袋中摸出一只小锦袋来。那只锦袋不过一寸多见方的大小,搁在宣纸之上看起来小得可怜。
张谏之松开抽绳,自其中倒出两枚玉指环来。
程苇杭看了看桌上两枚指环,却只淡笑笑,看了会儿张谏之的眼睛,示意白敏中将手伸过来。白敏中慢吞吞将手伸过去,程苇杭握了她的手,取了桌上一枚小一些的指环,慢慢套进了她的无名指——居然大小恰好。
程苇杭淡笑了一声:“量过么?”
“没、没有的。”白敏中在一旁连忙否认。
张谏之却从容回道:“量过的。”
“什么……时候?”白敏中才不信自己的记忆出了毛病,定然是张谏之在祖母面前说瞎话。
张谏之语声淡淡:“你睡着的时候。”
睡着的时候……是在海国的时候,还是在回来之后屈指可数的几次同眠时?白敏中当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量了她手指的尺寸。
这话不论落在谁耳中,都格外暧昧。睡着的时候被对方偷偷量走了指环尺寸,那该是非常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言至此,相当于——木已成舟,张谏之似乎一点也不怕在祖母面前坏她名声。
程苇杭轻挑了下眼角,约莫也猜到两人大约到了什么程度。只是……白敏中年纪尚小,论阅历心机,根本没有办法与张谏之相提并论。
张谏之这个弟子,那时小小年纪便沉稳得不得了。大约是少年时期遭遇的变故太过巨大,故而是不会轻易交心于人的,那时候的他自闭寡言,安排的练习总能超额圆满完成。有天赋、聪明……但是性格实在孤僻极了,那时就连程苇杭也不一定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心里会藏事情的人,爆发起来会很恐怖。
其实白子彦何尝不是如此?年轻时看着清清淡淡,脾气也极好,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诸事都在掌控之中。但真正走进他的心,尝试去了解他的世界,才觉得不堪重负。
有能力有控制欲的男人看起来迷人,但事实上也都很危险。
程苇杭在这时,也不过握着白敏中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望着张谏之道:“说说是如何认识的罢。”
张谏之遂从双桥镇开始,一点点往后讲。虽然句句属实,但……在他的描述之下,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白敏中自己听着听着,都觉着那不像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了。
换作别人的视角,原来那些事情被描绘出来是另外一番模样。她觉着尴尬万分的事情,对方觉着可爱;她认为很抱歉的事情,对方却描述得意义深重;她当作举手之劳转头就忘的事情,对方感受到了难得的暖意……
当真是这样吗?还是张谏之……口才太好?
素来寡言的张谏之,今日却可以一直这样说下去,似乎能说的事情压根没有尽头。
他语速不快,叙述的姿态也十分沉稳,并不会让人觉得浮躁夸张。程苇杭坐在对面安静听着,偶尔打断一两句,问一些小问题,心中却泛起一丝担心。
她偏过头去瞥了一眼白敏中的神态,那是典型的小女儿情态,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让她着迷——动情的表现。
只是在这样的一段感情当中,白敏中的迷恋似乎占了更大的部分,而张谏之理智中的平静似乎还压制着一切。
程苇杭并不是怀疑张谏之的真心,每个人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各有不同,他只是选择了更适合自己的表达。只是……她也会担心孙女会在这一场力量悬殊的感情中,受到伤害。
寻常家长干涉管制后辈的婚事,大多出于好心考量,且又有足够的底气,认为后辈听从家长的决定终会获得幸福。可程苇杭却认为自己并没有太多立场,她不适合扮演这个大家长的角色,她还不够格。
为人母也不过短短那几年时间,之后再也没有照顾过教导过孩子。对待那些弟子,也都只有严苛的训练要求,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关注。
在这一点上,程苇杭的确有说不出的遗憾与懊恼。但都已经过去的事情,又能如何呢?
她忽想到什么一般,问张谏之道:“敏中能看到那些东西,你不介意么?不会害怕那个世界么?”
张谏之自然从未与她说过自己也看得到之类的话,因为寡言和沉稳,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便不再与母亲之外的人提这些事情。
一旁的白敏中却很紧张,她本以为张谏之要说实话,向程苇杭坦白看得到的真相了,结果——
张谏之却只是微微一笑,说:“看不到所以没必要介意,不想象所以感觉不到害怕……真正活在炼狱之中忍受那个世界的人,是看得到的人,而不是看不到的人。”
他并没有提到自己看得见看不见,所以……也算不得说谎。
白敏中在一旁撇撇嘴,心道张谏之可真是狡猾啊。
而程苇杭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唇角却忽然泛起一丝苦笑。
怨鬼们无声或有声地表达着人世间的欺骗、争斗、利用与伤害——昔日情深似海也会反目的是人,朝夕相处笑脸相迎背后插刀的也是人,看到得更多知道得更多,所接受过的破灭也更多,对现世也更容易气馁,但还是要努力地、平静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相信一切美好地继续活下去——这些对于人的心志本身就是考验,是另一重炼狱。
所以这些年更辛苦的是谁,其实并不好说。
但真正在那样的世界里挣扎的人,绝对不是她程苇杭。
她正沉浸在其中时,张谏之却忽然起了身,恭恭敬敬弯身行礼后,温声打断地她的思绪:“实在抱歉,但眼下已过了饭点——”他看向白敏中:“该吃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星星眼的小黄:嗷公子(双手紧握举花状)温油的公子让窝来啄啄你好不好
☆、七四
在这当口说白敏中会饿该吃饭了之类;聪明地中止盘问;的确算得上手段老成。程苇杭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只是起身看了一眼白敏中:“选择权在你,自己把握。”
她言罢便先走了出去;似乎是去吩咐侍女准备午饭。而白敏中则立在原地;看看张谏之;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张谏之瞥了一眼桌上另一枚指环;伸手取过;却没有立时戴上,反倒是握过白敏中的手;将其手心摊开。他将指环放在她手心里,望着她的眼道:“你先留着罢;做好决定再给我。”
他说完随即又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去了。
程苇杭平日里吃得简素,因久病的关系吃得更是少,故而准备的餐饭也不多。白敏中望着面前精致又素淡的餐饭,抬头看看祖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碗,默默吃饭。
她尽量细嚼慢咽来增加饱足感,但程苇杭给的这点根本不够她吃。就在她吃完一碗之后,张谏之忽然放了满满一碗米饭在她面前:“吃罢。”
正低头吃饭的程苇杭此时抬眼看了看张谏之,又瞧见白敏中不好意思地将饭碗推回去:“我饱了……”
每个人一碗饭,张谏之这是将自己的米饭让给白敏中吃?程苇杭看在眼里,忽搁下碗筷笑了一下,问白敏中道:“你饭量很大么?”
白敏中抿抿唇角:“还好……”
程苇杭将那碗饭放回了张谏之的面前,随即对侍女做了个手势,侍女便转身走了。
没过一会儿,侍女端来了点心盘。程苇杭以为这些就够了,但事实上白敏中吃完却依旧没饱。不过她很明显不好意思再说,遂擦擦嘴说自己已经饱了。
张谏之趁程苇杭不注意,凑过去小声道:“过会儿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白敏中忙点点头。
程苇杭一抬头,看见他们俩似乎刚刚密谋了什么,却也不点破,只吩咐侍女给他们准备房间,随即又转回头:“在这里住一阵子再走罢,应不会缺东西的。若有东西放在客栈或驿馆,离开丰泽时去取便是了。”
白敏中自然是想住这里的,听祖母讲完这话立时看向张谏之。张谏之却道:“驿馆中有重要东西,今日过去取,明晚再过来住罢。”
程苇杭也不勉强,留他们喝了一盏茶,便起身送他们出门。
时值下午,阳光正好。出了竹林返回到街市之中,张谏之下车带她吃了些丰泽的小食,又带了些点心上车。这地方毕竟荒僻,往来的人少,就连买到的点心都并不是很新鲜,但至少能饱肚子,便也足够。
白敏中挑开马车帘子往外看,见天气如此好,忽想起那日在地图上看到的海边滩涂湿地来,立刻转过头对一旁看书的张谏之道:“不知今日方便去滩涂湿地看看吗?”
张谏之挑开另一边的马车帘子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犹豫,但终是合上了书,说:“好。”他说完并没有立即吩咐车夫转头往海边去,而是偏过头对白敏中道:“做好失望的准备。”
白敏中并未见过真正的滩涂湿地,所拥有的概念都来自于旁人的叙述。张谏之既然说了这话,她心中也难免有些惴惴。
所幸离得不远,抵达时太阳还在高空挂着。但因为临近海边,海风很大,白敏中甫下了马车,便觉着周身一阵冷。初春的时节,海边的天气冷热变化太大,很是伤人。张谏之取了斗篷下车,将她裹进斗篷当中,又给盖上帽子,轻拍了拍她脑袋。
白敏中缩着脖子往前走,脚下的地越来越软,鞋子也脏了,她便俯身想要脱掉鞋子。张谏之也由得她,待她脱了鞋子袜袋卷起裤脚后,自己也脱掉鞋子光脚继续前行。
虽然这地界人烟稀少,看着很是荒凉,但还是有许多鸟栖息此地。仰头看天空,或是眺望远方,都能看到它们的存在。与寻常海边的细沙不同,继续往前走,脚下的泥土越发松软,每踩一脚便陷得更深。
走了一阵子,白敏中背后已经湿透。她索性将斗篷解下来拎在手里,忽然停下来,笑着转头对张谏之道:“我好像踩到什么了。”
“什么?”
白敏中将斗篷塞给他,俯身就去掏方才被她踩出来的那个洞,弄得两手脏兮兮的,居然摸出一只海螺壳来。那只海螺不知在什么年月死了,只剩下这一只空壳,里头塞满了淤泥。
白敏中对着阳光看了看,擦干净它外边儿的泥:“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