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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地种田、下湖捕鱼,山里拾柴、社学读书,有杨岳的地方就有杨幺。不仅如此,去邻近小村办事要带着她,和村中少年玩闹也要带着她,直把这钟山脚方圆之地全都耍了个遍,就差没混进南边的张家村里溜达溜达了。
杨幺自家满腹的阴谋诡计,却最是不喜和她一般的人,杨岳心思细密,见事清楚,大是不合她的口味,立时就嫌上了三分,若不是要依靠他人过活,哪里又肯和他亲近,越发装傻。
杨岳也不管杨幺有没有回应,时时指着身边的人、物、事唠唠叨叨。杨幺只觉得遇上克星,这个不过十一岁的杨岳的耐性竟是比她要好上许多,让她装自闭儿的难度大为提高。
不过,过了两个月,杨幺慢慢觉得,她可以接受杨家了。
杨岳虽然不是杨家的长房长孙之流,却是公认的新一代领军人物。家中还有一父两兄,踪迹全无,据说在湖广行省大镇潭州驿站里出役工,杨岳家也算是大元朝的站户。这其实是个好消息,出役工怎么都比吃蒙古人的俸禄要安全点。
杨家村家家户户一边供着祖宗牌位,一边供着弥勒佛,日日烧香不止。好吧,有宗教信仰的人虽然迷信,但做事总是有一定原则,这是个好现象。
杨家村的基础教育十分到位,上到六十老妪,下到四五岁女孩,文能识字,武能打狗!很好,这有力地遏制了宗教迷信地区神婆、神汉的势力。
当然,说到杨家,就不得不提的是斧头湖对面的张家,张杨两家是岳州路平江县最大的两族,并且,是百年世仇!
虽然两族不得通婚是不人道了些,但能够把以前的成人流血械斗改成每年两次的少年水陆竞技,两家的领导人都是有眼光有见识的,张杨两家的关系总体而言呈缓和趋势。
所以,杨幺开始放松了警惕。她年纪小,身体是废物,又无一技之长,学武不行,识文无用,如今不过一个盼头,就是吃得饱,穿得暖,活得长久点,除了呆在这杨家村,除了依靠杨岳,再无别的办法。
当然,让杨幺真正放心的,还是杨岳,她装着傻,耳朵却不聋,杨家人又日日把杨岳挂在嘴边。杨岳今年不过十来岁,功夫和心智却比成年人强,地上水里的把式在这平江县方圆百里之内,同辈人早就是无人能及,自他参加张杨两家争斗,两家原本势均力敌的情形也翻了天!
这些倒也罢了,真正让杨家长房长孙杨天康心服,就算是世仇张家长房里三兄弟也暗地里佩服的是,杨岳不满十岁时便独自养了她,养了一个活死人五年!除了平日的农活外,独自伺候她喝水、吃饭、穿衣、翻身、大小便,洗澡!每隔几日还要背在身上出来晒晒太阳,如是离村外出便要背在箩筐里寸步不离。
杨幺不过醒了两月,便知道外头村子里淹死初生女婴的贫困民户不知凡几,她家成年父兄常年在外,虽说时时有银钱、药草回家,总隔得远了,像她这样的废物,没有杨岳,骨头都成灰了!
也许杨岳从头到脚就是个忠孝节义的好人。杨幺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算从明天起不再装自闭,杨岳和她说话时不装聋作哑,杨岳喂饭时不故意打翻,杨岳替她梳头穿衣时不满地打滚,杨岳替她洗澡时不光着身子满村子乱跑。至于其他族里亲戚,不理也罢,也犯不着把他们骗得团团转,让杨岳在一旁哭笑不得,抓着她唠唠叨叨个不停。她就纳闷了,好歹她也比杨岳多活了上十年,为什么装来装去,就是骗不过杨岳呢?
杨幺在湖边草丛蹲下来,看杨岳、杨天康等少年在江中操舟、潜水准备十月的斗舟。
张、杨两家在斧头湖边聚居,六月抢水,十月抢鱼,已是斗了近百年,死伤无数,经常联结四周的他姓乡邻助阵,可算是祸及地方。二十年前杨家杨均天,张家张精文做了族长,便停了壮丁的械斗,只让族里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儿郎赤手相斗,以定输赢。
杨岳今年不过十一岁,自他参加争斗,杨家便死死压住了张家。族里的长辈对抢鱼的事大是放心,全托给杨岳自把自为。族里的上百少年少了长辈掣肘,越发练得起劲,听凭杨岳调度,便是天色慢慢晚了下来,也全没有返回的迹象。
晚风吹起,虽离十月还差了几天,风却是有些凉了,杨幺缩在湖边的草丛中,看着杨岳昂扬的身影,心里正有些欢喜时,却见他回头向她这边看来,慌忙站起挥了挥手。杨岳似是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操船。
不知何时,湖岸边的虫呜突地嘈杂了起来,杨幺踮起脚尖看着杨岳,便是冷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黄毛,让她微微有些气喘,也舍不得移开眼睛。此时,杨岳似是觉得风大,招呼着众儿郎聚拢,
太阳已是沉下了钟山,斧头湖上一片黑暗,风越发的冷了。
杨幺正要跑到泊船处等待杨岳,却忽地眼前一黑,被一个麻袋罩住,竟是被人偷偷摸到背后堵上嘴巴,摇摇晃晃地扛走了。
杨幺眼前一片漆黑,身子在空中不停地晃荡,她原本体弱,立时便有些恶心欲吐。她却是个能忍的人,吸口气强行压下,四肢却又开始疼痛,只是这身上的难受哪里又比得上她心里的慌乱!到底是谁绑了她?绑她是为了什么?她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废物女娃,又能引来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章 如履薄冰(大修)
“小宁,咱们把这女娃子咋办?”张报月扛着麻袋,走进一片油茶树林,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咋办,就把她塞这树林里,关她两个月,我就不信杨岳那小子还有心思去准备十月的斗舟!”
张报月嘿嘿笑了出来,“今年,咱们定能先到斧头湖心捕肥鱼了。”顺手把麻袋放在树边,一屁股坐下,“杨岳偏把他这白痴妹子当祖宗供着,平常听着别人传还不大信,那日看把他喜疯了。倒平白叫咱们拿住了他的要害。”
杨幺在麻袋中听得分明,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定了下来,既然张家人只打算将她关押几天,性命应是无忧。杨岳待会发现她不见了,自然会来找她,以杨岳的厉害和对此地的熟悉,说不定她今天晚上就能回家里睡觉。她如此想着,便紧闭双眼装晕。
张报宁听了张报月的话,微微一笑,顺手解开麻袋,把杨幺抱了出来,看了看,一巴掌拍在装昏迷的杨幺头上:“小丫头,别装了。”
杨幺装了几月的傻,只服杨岳。没想到头回装晕便被张家人看穿,大是恼怒地睁开眼,摸着被拍疼的后脑勺,骂道:“没胆鬼,怕了俺家的杨岳,就欺负俺这病殃子!”装了几月的傻瓜,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难得遇上外人,总算有机会开骂了。
张报月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恼羞成怒正要回骂,却被张报宁按住了。
“利嘴的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斗舟原是水战,祖宗规矩,两姓之战,只要不伤人命,自然无不可用。”张报宁不待杨幺回答,又笑道:“你叫杨幺是吧?过两月回去问问你哥哥,可是这个理儿?怪只怪他没看好你!”
杨幺看着张报宁风轻云淡,理所当然的样子,嗤笑一声:“果然是伶俐有余,成事不足。”也不等他们答话,抓过身下的大麻袋往树林红泥地上一辅,倒头便睡,耳边传来张报宁轻轻的笑声和张报月的嘀咕埋怨声。
“守夜还是我来吧,你若不在家,报日哥和小四定要怀疑的,若是让大伯父知道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按规矩,现在正是养林的时节,不大来人,一个人尽够了。”张报宁轻声道
张报月点头答应,看了看杨幺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想了想道:“我多带几条麻袋来。”便转身去了。杨幺听着脚步声远去,偷偷睁开一只眼,却与张报宁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个正着!直气得她心肝儿疼。
杨幺暗忖这小宁是个绕肠子的,轻举妄动讨不了好去,反正不怕他把自己如何,索性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慢慢入睡。
待得她被张报宁叫醒时,已是月上中天,杨幺这身子虽是孱弱,却有几分好处,竟是能夜中视物,发现这里是杨岳曾经带她来过的李家村附近的油茶林。
杨幺看了看身上新盖上的三条麻袋,接过张报宁递过的满碗饭,只是发呆。
过了半刻,张报宁转过脸来,瞟了一眼杨幺手里仍是满满的饭碗,略带讽刺地问道:“难不成你还没有学会怎么吃饭?”
“没见识就别开口,我刚刚病好你不知道么?肠胃只能消化流食,要我吃干饭就是要我的命!”
张报宁也不生气,接过杨幺手里的饭,又取出一个大水筒,倒了半碗水,拿了木勺慢慢搅拌:“生火熬粥是不可能了,总比饿着好。”
杨幺见这少年如此沉得住气,嘴里便越发刻薄起来:“你那同伴倒是可人疼的,一不着家就有人紧张,倒便宜了你这没人疼的。”
话声刚落,张报宁便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杨幺身前,慢慢地盘膝坐下,脸湊到杨幺的面前,越发笑得温柔:“可惜你这有人疼的,现在只能陪着我这没人疼的。”杨幺顿时也笑了起来,狠狠嚼着张报宁喂过来的水饭,两人面上都是笑得如花儿一样,互视的眼睛里却完无一点笑意,直恨不得将对方下力死揍一顿。只是杨幺本就落在下风,此时听得张报宁左手将木头饭碗抓得卡卡直响,心情真是无比畅快,只觉得将两个月的憋气全都发出来了。
“干嘛不点火?”杨幺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报宁抬头抑望天空,微闭双目慢慢道:“月光正好。”树叶的阴影撒了下来,看不清他的神色。杨幺暗暗呸了一声,明明是害怕杨岳看着火光寻来,非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装什么伤春悲秋?
张报宁按部就班地喂饭,忽地又笑道:“听说你自醒来后,整日价寡言少语,没想却是这样。”说罢又睨着杨幺道:“也不知杨岳怎么想的,竟把你教得如此奸滑,你一个女娃,还是收敛点好,看你的傻病儿早好了,若是再寻常些,便是身子不好,凭着你哥哥,这平江县十里八乡赶着向你提亲的人数也数不尽。”
杨幺心中一惊,冷笑道:“你倒也好笑,和一个五岁女孩说些个没边没际的事。”
张报宁笑道:“订亲不过是个礼数,和年纪又有什么关系?”说罢,也不待杨幺回答,自去收拾碗勺,一声不吭地坐回了先前的地方。他这般模样倒是让杨幺暗暗佩服,想此人虽是自小孤苦,影响了心理发育,倒真是个自有沟壑的人物。
杨幺身体不好,平常无事,也要睡足六个时辰,今日一折腾,虽是睡了一觉立时又困倦了起来。她方要睡下,却突然听得张报宁喃喃念道:“阿弥陀佛……”顿时笑了出来。
张报宁听见她笑声,睁开眼古怪地看了她一会,突地笑道:“原来你竟是不知道?杨岳倒把你瞒得紧。”见得杨幺一脸疑惑,微微笑道:“白莲创始,明王下生,我虽是不信这些,但总是有人信的。”
听得这两句话,杨幺脑中轰然一响,全身都抖了起来,张报宁瞅着她,笑道:“怕什么?蒙古人如今可比不上当初,杨家做贼匪做惯了,天下乱起来,只怕反而越发兴旺,”仰头大笑道,“杨岳这么厉害,连杨天康都服了他,便是我也没话可说,只怕他天天盼着乱起来,凭风借力,直上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