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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老太太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举动,已让孟瑶觉得丢了脸,只顾着一双眼睛满屋子里乱转,兴奋地问道:“媳妇,听说你在家里请客,买了许多菜?我没来迟罢?”
原来是来蹭饭的,孟瑶哭笑不得之余,又松了一口气,她生怕贺老太太是想要跟着他们过活,跑过来谈判的——若贺老太太就当着魏姑娘的面胡闹起来,即便魏姑娘是个知情人,孟瑶还是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的。
虽然孟瑶很不情愿饭桌上多个贺老太太,但既然她已经鼻子闻见味儿地来了,也总不好当着客人的面把她朝外赶,于是只得领了她同魏姑娘,一起朝园子里去。
这时节后园子里的花开得正盛,东边栀子花,北边白兰花,中间一池子的莲花,还没走近,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已是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池边已摆下了一张小圆桌,桌旁一株大垂柳,恰好遮住炎炎烈日,人朝树下坐了,只觉得荫凉无比,丝毫不觉得热。
魏姑娘对这地方十分满意,坐下向孟瑶讨了一碟子鱼食,先赏莲花喂锦鲤去了。
贺老太太也想去瞧瞧那鱼肥不肥,但又怕跑了桌上的美食,只得忍住,把目光收回到饭桌上来。
不一会儿,便有小丫头自后罩房那边鱼贯而出,端着托盘来到桌子边,奉上精致佐酒小菜,斟上今年新酿的杨梅酒。
魏姑娘还没入席,贺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倒进了肚子里。这也太没得规矩了,就算是在乡下,也属于无礼之列罢?孟瑶直盯着贺老太太看,贺老太太却浑然不觉,咂巴咂巴嘴,嫌弃道:“这酒甜津津的,不够味。”
刚来到桌边准备入座的魏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因只有三人入席,桌子并不大,但桌面上足足摆了数十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碟子,里头盛着麻饮小鸡头,盐酒腰子,鹅排等下酒菜,并些时令蔬果。
贺老太太没吃过鹅,拿起筷子连夹三下,碟子登时见了底,孟瑶与魏姑娘面面相觑,贺老太太却皱着眉头道:“媳妇你也太小气,还有客人在呢,你却只端这一点子菜出来,三两筷子就没了。”说着,提了沾着口水的筷子,在各碟子上指指点点:“瞧这小鸡头,只划一人一个;猪腰子也只有一丁儿;还有这个雀雀,一共只有五六块……”
孟瑶偷眼看魏姑娘,见她忍笑忍得十分难受,当即很庆幸她是个知风雅的,不然听了贺老太太的话,还真以为是她这做主人的太过吝啬,连几盘子菜都舍不得呢,要知道这多品种少份量的下酒吃法,可是如今大户人家中最流行的,连稍微富足些的小门小户,都纷纷效仿呢。
这时,魏姑娘同贺老太太讲话了,道:“我饭量小,瞧着这些碟子倒好。”
贺老太太没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竟道:“那是你不做活!我瞧你骨架子虽不小,却是个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百事不做的,自然吃不得饭。像我这等每日里忙进忙出,种田喂猪养鸡样样都来的,不多吃几碗饭,哪里来的力气?”
她如今还不是一样百事不做,田、猪,早就让孟瑶卖了;鸡,李氏进门第二天就给吃了——想忙还忙不着呢。孟瑶听贺老太太越讲越夸张,索性让小丫头吩咐厨房,给她做一大海碗猪头肉来,免得她出了门乱嚷嚷,说好容易来大房吃顿饭,还没吃饱。
小丫头很快把话传到了厨房,厨房的厨娘听说是贺老太太要吃,生怕猪头肉炖得太烂,贺老太太吃了觉得好,下回还要来,便将半边毛都没褪干净的猪头丢到淘米水里胡乱刷了刷,炖了个半生不熟就让小丫头端了上去。
但贺老太太是只讲份量,不讲质量的,见了那一大海碗连汤带水的猪头肉,高兴得很,根本不去计较熟透了没。她先拿筷子夹了夹,太生,没夹动,便丢了筷子,徒手去撕,好容易揪下一只猪耳朵,塞了个满嘴,笑呵呵地含混着道:“这才叫肉嘛,媳妇早端上来不就好了。”
孟瑶瞧着她这副样子,早就没了吃酒的心情,甚至不知作何表情才好。
魏姑娘则是从未见过贺老太太这般的人物,把她当作了一个笑话,笑嘻嘻地托着腮,盯着她汤汁淋沥的一双手直瞧。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速之客(二)
贺老太太见魏姑娘总盯着她看,还以为她是喜欢自己,心里便高兴起来,不住地朝魏姑娘身上打量,只见她的装扮,同城中其他姑娘很有不同,腰束得紧些,袖子缝得窄些,裙子下隐隐露出来的一双鞋,帮子也高些,她依稀觉得这身装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便悄悄问孟瑶道:“媳妇,这姑娘是哪里人?”
孟瑶闻言一惊,难道是贺老太太瞧出甚么来了?她没有立时作答,而是细看贺老太太的神情,没有发现甚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扯了个谎道:“她姓魏,就是我们这里的人。”
贺老太太不相信,质疑道:“听她讲话的口音,倒与济义那个媳妇差不多,身上的衣裳,也不是我们这里常见的。”
孟瑶继续扯谎道:“她家父母总在北边做生意,将她带了去,这才爱穿北边的衣裳,讲的是北边的口音。”
贺老太太“哦”了一声,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孟瑶回答贺老太太的话时,故意提高了声量,是想让魏姑娘听清楚,免得待会儿在贺老太太面前口径不一,穿了帮。
魏姑娘觉出了孟瑶的用意,趁着贺老太太正背对着她,冲孟瑶眨了眨眼睛。她刚眨完眼睛,贺老太太就回过了身,死命朝她身上又盯了几眼,重新转去问孟瑶:“媳妇,魏姑娘身上穿的衣裳,不知要几个钱?”
孟瑶哪里知道这个,朝魏姑娘努了努嘴,道:“她人就在这里,老太太想知道甚么,怎么不直接问她自己去。”
贺老太太当真就转了过去,面对着魏姑娘,笑容满面地问道:“魏姑娘,你穿的这身衣裳,老婆子还从来没见过哩,不知要花费几个钱,赶明儿我也做一套去。”
魏姑娘不知她突然问衣裳,是甚么用意,不过她心想自己又不怕她,照实说了又能怎地,于是道:“不贵,上衣和裙子,连料子带裁缝的工钱,一共五十两,不过这是北边的价钱,咱们城里做来得多少,我还不知道。”
“五十两?”贺老太太惊讶道,“五十两那得买多少猪!”
魏姑娘哈哈大笑:“猪的价钱,我可就不知道了,老太太自己算算。”
贺老太太当真掰着指头算起来,越算,脸上的笑容愈盛;越算,一双眼里的光就越亮。她掰完指头,颇有些急不可待地将凳子朝孟瑶跟前挪了一挪,凑到孟瑶近前,小声问道:“媳妇,这位魏姑娘,今年多大?”
孟瑶警惕地朝她看了一眼,摇头道:“她头一回到我们家里来,我哪里晓得这个。”
贺老太太不死心,又问:“那她家里有几口人?父母健在?可有兄弟姐妹?”
孟瑶继续摇头。
贺老太太还在问:“家里有屋子没得?奴仆多少?有没有田?有没有猪?”她说着说着,自己又笑起来:“瞧我这糊涂的,你方才说过,她家是做生意的,怎么会喂猪,不过良田应是有几亩的,你不晓得,我们村里最大的财主,田地万顷,就是做生意起家的,那些生意人,你别看他们走南闯北,其实一赚点钱,就爱置田地……当然,猪也没少喂……还有鸡……”
她有的没的讲了一箩筐的话,若不是孟瑶深谙她性格,就要当作是闲话了——这分明是对魏姑娘有意,打听消息来了。只是贺济义才刚新娶了亲,她却又打魏姑娘的主意,这也太……不过贺老太太此人,甚么不合常理的事做不出来,加上她如今穷得狠了,就算有些顾忌,也都抛到脑后了。
孟瑶看着贺老太太不停张合的嘴,暗叹了一口气,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初她一个寡妇拖着两个孩子的时候,不一定就比现在宽裕,但却能安守本分,勤恳度日;如今享了几天福再去受苦,就一天也受不了了,成天变着方儿地打别人的歪主意。
就在孟瑶暗自叹气的时候,贺老太太已讲完了话,眼巴巴地望着她,央道:“媳妇,你去帮我问问呀。”
“问?问甚么?”孟瑶刚才光顾着想自己的,根本没听清贺老太太最后的话。
贺老太太很不满她居然在关键时刻走了神,嘴角一拉,道:“去问问魏姑娘的家世。”
孟瑶问道:“老太太要知道这个作甚么?”
贺老太太支吾道:“我娘家有个侄子,同魏姑娘年纪相仿,我想着,他们配成一对儿,倒正合适。”
孟瑶笑了笑,将她才刚问过的问题,抛了回去:“不知老太太那娘家侄子今年多大?她家里有几口人?父母健在?可有兄弟姐妹?家里有屋子没得?奴仆多少?有没有田?有没有猪?瞧我这糊涂的,魏姑娘家是做生意的,自然是想找个门当户对的,老太太的娘家侄子,家里有几间店铺?”
贺老太太张口结舌,呆了一会儿,气愤道:“我看你就是不想帮这个忙。”
孟瑶也生起气来,道:“你要问,自个儿问去,我没那么厚脸皮。”
贺老太太嫌她不肯帮忙,言语间还不恭敬,狠狠瞪了她一眼,当真转过身去,自己问魏姑娘道:“魏姑娘,不知你今年多大了?……”
魏姑娘冲她连连摆手,笑道:“老太太,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不必又重复一遍,免得口干舌燥,倒多喝些水。我告诉你,我早已许了人家了,你的那些痴心妄想,赶紧打住罢,不然传到我未来婆家耳里去,打上了你的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姑娘,怎么讲话比孟瑶还难听,贺老太太皱了皱眉,看在魏姑娘家钱比较多的份上,按捺着脾气问道:“不知魏姑娘许的是哪户人家?”
“说了你也不知道。”魏姑娘神情倨傲。
贺老太太更为生气了,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虽然是个乡下婆子,可我儿子却是州学教授,我在城里住了这几年,也颇认得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孟瑶听到这里,又觉得丢脸,又觉得好笑,忙向魏姑娘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胡乱编个人出来,赶紧堵住这老太太的嘴,不然实在是嫌呱噪。
魏姑娘随意胡诌了一个名字,贺老太太没听说过,脸上讪讪的,终于打住了话题,但嘴里犹自嘀咕“可惜了”等语。
孟瑶生怕贺老太太待会儿又生出甚么事端来,便将位子挪了一挪,坐到了她与魏姑娘中间,把她们给隔开了。过了一会儿,贺老太太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吃完那一海碗猪头肉,便走到池子边,一面瞧那池子里的锦鲤,一面指使池边的小丫头,让她下去拣肥的捞两条上来,她要带回家去吃。
小丫头十分为难,只得扭头看孟瑶,孟瑶一副严厉的表情,冲她摇了摇头,小丫头便装作听不见贺老太太的话,垂了头望脚尖。
魏姑娘向孟瑶低声笑道:“大少夫人,你家有这么位老太太,也真够让人烦心的,我看我就此告辞罢,兴许她见我走了,也就跟着走了。”
孟瑶十分抱歉,道:“那怎么好,好容易请你来顽一回……”
魏姑娘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咱们如今亲近,还说这些作甚么,改日还请大少夫人同大少爷带了小囡囡,到我那里去吃杯薄酒才好。”
“一定去,一定去,只要魏姑娘不嫌我们打扰了。”孟瑶连忙道。
魏姑娘站起身来,冲池边喊道:“老太太,我这便走了,你同不同我结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