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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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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花落(七)

(七)

院子里也种了一棵枫树,雪化的这段时间,落了一地叶子。迟迟爱那情景,也不着人扫去,下午便坐在廊下,看满院火红和残留的雪。自灰瓦的屋顶看去,天色湛蓝,到得远处的山顶却成了极淡的青色。天高云疏晴方好,迟迟不免静极思动,换了衣裳出门。

到了极熟的那间茶坊,小二笑着迎上来:“公子这边请。公子爷好久没来赏脸了,不知忙些什么?”任谁都看出迟迟乃一妙龄少女,却都不敢说破,只顺着她的心意称呼,迟迟抿嘴一笑:“天冷了,自然在家里窝着。”

照例找了角上一张桌子坐下,虽然隐蔽,但是地方正好,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偌大一个茶坊内外人来人往尽收眼底。今日却无人说书,茶坊正中坐了一帮人,低声在说着什么。迟迟眼角一瞥,瞧见一人斗篷下露出的一角,却是宫内服色,心中一动,细心听他们说话。

掌柜的亲自端着茶出来,殷勤招呼,中间一人笑道:“不必麻烦了。我这里有几张图画,你且替我留心,若是见到画中女子,定要好生留下,尽快找人来禀报。”掌柜的恭敬接下,也不敢立刻就展开来看,却笑着说:“公公吩咐下来的事情,自然尽心竭力。只是公公好久不来给我们讲趣事儿了,这上上下下都惦念着紧。”那人笑着啐了一口:“你当我说书的么?”接着却又说,“今日确实有件有趣的事情说给你们听。”

周围喝茶的人这下都留了心,一个个只管饮茶,耳朵却伸得老长,听那位公公说故事。“上两个月,圣上无意中梦到一个仙女,倾国倾城,醒来之后念念不忘。召了画工来画,却总是画的不像。皇上寝食难安,只盼着再见那仙女一面,然而仙踪渺茫,何处寻去?哪知道昨日突然有人来报,宫外青砖道旁发现一具与真人无异的木偶,会唱会笑会跳舞。皇上本来不以为意,但是见了木偶之后却连呼天意。原来那木偶与皇上梦中的仙子一模一样,即刻召人画了画像,要在民间寻访。”

“啊呀。”掌柜的听到此处,心中大痒,也不顾礼节,立刻展开手中的画卷,却被人抢先一步劈手夺去。那说话的太监见有人如此无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便要发作,却见那人一双纤细秀美的手微微颤抖,随即无力滑落。他见了那张脸,啊的叫出声来:“姑娘,是你。”

迟迟漠然看了他一眼,脸上神情不辨喜悲,一甩手推开众人扬长而去。那公公也不敢伸手去拉,一跺脚急道:“快跟着。”早有人跟了出去,然后迟迟身形轻灵,转眼之间就消失在街角,追过去的人四下张望,再也没有少女的影子。回来禀报,那公公大怒,用力掌掴了几下,喘着气说:“连一个女孩子都找不到。饭桶!”回身问掌柜:“你可知道她是谁?家住何处?”掌柜的早已面色雪白,簌簌发抖,跪下来不住磕头:“小的真的不知。这位姑娘每次来都行踪缥缈。”话未说完,那公公已经一脚踹在他胸口,扬长而去。

迟迟一路行得极慢,太阳白花花的照进眼里,微微酸痛。“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无比尊贵。可是,我不信。”也不知说给谁听,说了一千一万次之后,她脚下一软,扶住墙握着胸口看着长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缓缓阖上眼睛,极轻的对自己道:“我信了。”

回到家的时候骆何已经等急了:“这半日去了哪儿?”迟迟抬头一笑,并不答话。骆何第一次见到这种恍惚的神情出现在迟迟脸上,不觉小心翼翼的看着迟迟,捕捉她眼底那点一瞬而逝的惨痛。然而迟迟却又笑盈盈起来:“爹,你知道么,皇上就快要招我进宫了。我今儿在外面遇到了宫里的人,他们早晚就会上门来了。”骆何一愣,脱口道:“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迟迟拉着他的袖子笑道:“爹,你说的是谁啊?”

“记不记得那年我上过定风塔盗取观影琉璃珠。上面那个小和尚跟我说,你将来会极为尊贵,一生如意,原来他说的,就是你要进宫去。”

迟迟哦了一声,微微一笑:“一生如意,可不是么?”

骆何却拂然变色:“我养你育你,不是叫你翅膀硬了来骗爹爹的。宫里是个什么地方,容得下我骆何的女儿?”

迟迟怔怔的看着他,突然把脸埋在他胸口喊了一声:“爹。”小小肩膀不住抽动。骆何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迟迟,我们今夜就走。你乘风而来踏云而去,怎能被小小皇宫所拘住?”

迟迟抬起脸来,看着骆何花白胡子一翘一翘生气的样子,又想哭又好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走到哪里去呢?爹,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过浪迹江湖漂泊不定的日子呢。”

骆何一个爆栗敲在她脑门上,喝道:“快去收拾东西,莫要多说废话。”

迟迟此刻板下脸来,同骆何平日训斥她的姿势一模一样,冷冷的道:“爹你不要无理取闹了。你自己也说,我乘风而来踏云而去,一个小小的皇宫又怎能拘住我?往后我还是骆迟迟,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女飞贼可以做皇后的,我以后偏要做个皇后,除了那个小皇帝,谁也管不了我,只有我管别人。”她顿了一顿,嘻的一笑,“说不定,他也管不了我呢。爹,你说这多有趣?”她做了个鬼脸,瞧见骆何深深的瞧着自己,片刻间仿佛又老了十岁,不觉心头大恸,终于撑不住,眼泪汹涌而出,猛地伏进骆何怀里:“爹,我哪里也不想去。天下虽大,也不过如此,到哪里都没意思。我,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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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盒子,拳头大小的淡白色珠子静默无光。他迟疑的将手掌悬空放上,不一会珠子开始光彩流动,莹莹光华映亮整个阁楼。他俯下身去,看见一抹亮红飞旋,旁边立着一个年轻男子,心中一动:“这么快?”然而却瞧见一双素手缓缓抬起,利刃插入,竟从那抹亮红当中掏出一颗心来,手一分,心碎成一片一片,似残花一般委落于地。他平静的抬起头来,神色中有极淡的忧色。

“好看么?又瞧见什么了?”女子清冷响脆的声音在身后扬起,他转过头,双手合十,低眉敛目。

迟迟着了一身素白的裙,盈盈立在那里,似笑非笑的说:“我自负聪明绝顶,可是遇上了你还是甘拜下风。你足不出户在此修行,心机却比谁都深沉。”

无悟默然,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分辩起。

迟迟走过来,轻抚观影琉璃珠,低叹道:“你说,究竟是你预见到命数呢,还是你推动了命数?又或者,因为你看到所以才发生呢,还是因为要发生所以才看到?”

“上次我送了你礼物,你偏生不要,顺个人情送给了天子,如今我再送你一份礼物可好?”她突然展颜一笑,仰起脸来,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木盒,轻轻打开,馥郁香甜的花香立时如潮水般涌来,无悟定睛望去,盒里绽放着一朵金黄色大如碗盏的花,娇艳欲滴,仿佛刚刚采摘下来。

“好看么?”迟迟低柔道,“去年秋天采下的呢。得用特制的蜜调了蜡,仔细的涂上薄薄一层,方可保存得这般完好,香味半点不失,所过之处沾染的香气经年不会消散。你住在定风塔上这么久,有没有闻过这桂花的香?大概是没有罢。如今可以常闻到了。”

她说着,打量了一番阁楼里的布置道:“这里好是好,又安静又不染尘埃,就是高处不胜寒,啧啧,连带你这颗心比冰还冷呢。”迟迟拈起那朵花,微微一笑,“有件事情我却想不明白。都说出家人慈悲,你是天下第一圣僧,却比谁都残忍。明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却想方设法把我往火坑里推。你若无心我便休,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何还要如此摆布于我?我的命运竟是你一手促成的呢。”她笑语晏晏,说不出的柔媚,只是眼角却有一滴晶莹的泪,略一低头,落在花瓣上,宛如清晨的露水。

她衣带漫舞轻飞,将那朵花送到无悟面前。无悟不由伸手接过,握在掌心,微一用劲,桂花拈碎为尘,散于空气中,竟无所不在了。

迟迟怔在当地,许久之后才笑道:“我忘了告诉你,这桂花碾成了粉,还要香上十倍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擦去眼泪,朗声道:“我恨你,我就是恨你。不过我将来做不做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我要你一辈子记着我。”说着,推开窗,如蝴蝶一般翩阡而落,只留无悟满襟的香。

                  惊花落(八)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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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三更了,骆何不知刚从哪里回来。偌大的骆府空荡荡的,比平日更寂静上几分。奶娘怔怔的站在迟迟房门口,见到骆何,眼圈一红,跪了下来:“老爷,不如让我跟你们一起走。”骆何摆摆手:“此去凶险,你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吃得消。”说着将她搀了起来。

“可是,可是小姐还是个孩子,要有人照顾。”奶娘犹自抹着眼泪。骆何微微一笑:“她也该长大啦。捱不捱得下去,是她的造化,总不能一辈子被人照顾。你收拾好东西,快些走吧,他们都走了,你要是再拖,怕是迟了。”

奶娘知道劝不住,只得又拜了一拜,退了下去,临去深深的看了迟迟的房门一眼,脚步踉跄。

骆何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迟迟睡得很熟,却不知在做什么梦,睫毛不住的颤动。骆何凝视她光洁的额头,上面有层细细的汗珠,掏出手帕替她擦去。“大概好久也没有睡这么熟了吧。”骆何不由心疼,自从练功以来,迟迟反应比常人都要敏锐,所以夜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一夜竟怎么也睡不安稳,若不是骆何暗中给她吃了药,现在早已醒了。

却听迟迟长长的叹了口气,呢喃了两句,翻个身又睡过去。骆何听的真切,却是“你好狠心”四个字,不由愣在那里,心中有惊雷滚过。似曾相识的语气,似曾相识的叹息,他凝视着女儿,缓缓摇头:“痴儿。哎,痴儿。”一时间思绪纷至沓来,想当年迟迟还是小小一个婴儿,一手就可以抱住。也不爱哭,自己抱着她跪在亡妻灵前热泪长流,泪水落到她幼嫩的脸上,她还嘻嘻的笑,一转眼竟也懂得了愁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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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姜开齐二年的早春,一驾马车静悄悄的驶出锦安城。尽枫河水仍是静丽如画,不动声色的蜿蜒而出。

车厢里躺着一个素衣少女,眼睛紧紧的闭着,颊上犹有泪痕。经过一处坑洼,马车颠簸了一下,少女被惊醒了,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还有些懵懂,茫然的看着陌生的车厢,过了片刻猛地坐起来,一把拉开车厢的帘子,看见赶车老者的背影,呀的一声惊呼,随即顿足道:“爹,你使计把我迷昏了。”老者头也不回,淡淡的说:“自小到大,你对你爹使过不下五百次诡计,我不过小施惩戒罢了。上次你偷我的宝物,将我用锁筋散困住,已经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了。”

迟迟脸一红,不服气的撅起嘴,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怔在那里,半晌拉开窗口的软帘回望过去,那座高塔还可以看见,然而终究是渐渐的远了,道旁的树木在马蹄声中不断后退,遮住视线,最后,连那伸入云端的塔尖也愈来愈微小,只剩下一片青湛的天空,几片浮云。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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