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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去年一别,善桐也有一年多没见到桂含沁了,这样的年纪,蹿个头是最快的,几个月不见就能脱胎换骨。一年不见,桂含沁简直高了有一丈,论身量已经比王时更高大了,只是脸上那睡不醒的惫懒还是一如既往,虽说经年未见,但一说话还是那样亲切中透着些戏谑,善桐禁不住扮了个鬼脸,馋涎欲滴地望着他碗中剩下的几根面,一边随口道,“吃还是吃得饱的,就是睡了一天了,醒来真饿极啦……”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使劲咽了咽口水,桂含沁不禁哈哈大笑,卫麒山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也丢了个嘲笑的眼神过来。只听得那边呲啦一响,金师傅端了一碗鲜香四溢的油泼辣子面来,又嘿嘿笑着去揉面,“多醒些面,一会儿蒸了腊肉——少爷们都是能吃的时候呢!依老太太的性子,俺们也能跟着打打牙祭……”
众人都顾不得说话,善桐抢着吃了几口,略微填饱肚子时,几个男孩又叫加面,三个人賽着似的一人吃了两大海碗满满当当的白面,卫麒山一抹嘴站起身来,揉着眼道,“我不管你们,我要睡了,这样一天一夜地熬着,真累死人。”
他本来就有富贵人家病弱美少年的意思,虽然刚吃了两大碗面,身上衣服也颇多尘土,可一开口顿时又是弱不胜衣的风流态度,果然也不等别人说话,就已经出了屋子。善桐还要招呼人给他备下被褥,桂含沁已经说,“不用,我们两个都睡营里,你给时二哥备一间房就是了。”
还是一样的桂含沁——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才见过几面呢,就已经时二哥时二哥地喊起来了。善桐一边咽着口里的面一边应声,就要起身安排时,屋外又传来望江的声音,接着众人陆续醒来,夜幕降临时,王时已经被安顿去歇着了,小五房上上下下也不分主仆,一律都端了面在吃。善桐倒是偷了个空,便交待榆哥一句,“我出去看看。”说着就溜达出了屋子,一面消消食,一面也是想看看村里的情况。
村里虽然不说张灯结彩,但气氛也要比前些时候欢快得多了,正是饭点时候,处处人家都起了炊烟,倒还能隐约看见村墙的影子投在巷角。善桐一见村墙,兴奋心情倒是渐渐冷却下来,她一下回到了现实:那伙胡子没准只是暂时退走,是否会卷土重来,尚未可知。西北军事依然紧张,除了自己村子是百年望族,毕竟根基要深厚得多之外,外头百姓依然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善桐一边想,一边溜达到了村墙附近,寨门倒依然还开着,隔着门看过去,隐约还能见到原本马贼宿营的那一片空地里也是灯火点点。只是这灯火如今却让人心安得多了:这都是来送粮的精锐军人。
她才要往回溜达过去时,却见桂含沁站在村墙附近,和王队长不知低声商议着什么,面上神色颇有几分凝重,善桐看了,倒是好奇起来,便站在当地没走。过了一会,桂含沁也看到她了,他又同王队长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分了手,含沁走过来问她,“不去歇着,到这儿来干嘛?”
“我不是才醒来?也消消食儿。”善桐笑道,“表哥不去睡,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呀?”
桂含沁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押寨夫人,我说的是你的山大王呢。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胆子也真大!”
只是几句话,已经透出不少信息:显然含沁不但对马贼头子的身份心底有数,更是已经知道了善桐和他的一段渊源。
89、不舍
桂含沁的活络,即使以善桐的聪明,亦不禁要自愧不如,她转了转眼珠子,不期然想要和桂含沁斗斗嘴,不过借着月色瞥了桂含沁一眼,见他面上虽然看不出多么疲惫,但眼底分明已经有了深深的青黑,善桐心中一动,便爽快地道,“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劫过我们的道呀?”
虽说听卫麒山的口气,这一支运粮的队伍已经一日一夜没有休息了,远处村墙外头,军营内也几乎是鸦雀无声,很显然一营人都已经熟睡,但桂含沁除了挂着两个俏皮的黑眼圈之外,居然殊无疲惫之色,他四处张望了一会,道,“我送你回去吧?一边走一边说。”
善桐却一时还不想回去,这一阵子她已经在家里呆得够久了,这粮食一到,真是觉得村里的空气都多了几分新鲜,她摇了摇头道,“你快去歇着吧,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
“不碍事,我可不比麒山那样兴奋,听说有仗打,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桂含沁摆了摆手,笑嘻嘻地说,“我昨晚迷糊了两个来时辰呢,现在也不敢早睡,要错过了困点,往后几天都睡不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带着善桐信步踱进了巷子里,一脸的胸有成竹,善桐虽然纳闷,但想到桂含沁在地理上甚有天分,便也随他带路,一边走,一边听他说。“也是你们时运低,也是没有想到,那是北戎那边的大人物,是他们可汗的小弟弟,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那颜。我一见他们手上拿着的火铳就知道,除了罗春之外,再没人有这样精良的装备……他和他哥哥帖木儿多年不和,没想到这一次北戎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不肯出手帮忙,反而拿黑布缠了头面,进关落草来了。”
这样惊心动魄的秘闻,被桂含沁讲起来倒好像是床边故事一样轻松,善桐听得倒很是入神,她虽然也猜到了这蒙面人的来历必定非同小可,但当含沁揭盅的时候,小姑娘依然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鬼王弟罗春的名声,在边关虽说不如平国公许衡一样威名赫赫。但身为边民,善桐自然也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他是如今北戎可汗帖木儿的小弟弟,也就是北戎人口中的“斡赤斤”,先代可汗去世之后,按理来说应当是由他来继承汗位,可是帖木儿兵雄势大,虽然没有对这个弟弟赶尽杀绝,但王庭易主之后,双方部落极少往来,这一点西北诸人却都是一清二楚。几次大秦边防虚弱时,鬼王弟往往领兵南下打一场大草谷,所到之处死伤无算,血流漂橹,可说是北戎一等一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善桐倒是不知道他还会有黑布蒙面,过来行马贼行径的时候,饶是如此,想到自己曾经和这样的人物狭路相逢正面对峙,她依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祠堂附近,这里背靠岐山,依山势倒是建了有两三个亭子,还有一条小路逶迤上山,因岐山山势险要,从这条小路出去,得走上一整天的路才能到官道左近,并且路窄难行,因此倒没有多少人在这里防守,只是牵起了铁丝门,上头又挂了不少铜铃。桂含沁若有所思地看了铃铛一眼,忽然扯开话题说了一句,“他还是把你们村子看得小了,也是因为鞑靼人不擅走山路,不然从这里进来,直接就是腹地,进来二十个人,已经可以带来很大的破坏……”
没等善桐接话,他又道,“你不必问啦,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我凭什么这么肯定那个人就是罗春。又怎么从火铳上判断出来的……嘿嘿,你要知道他们两个王庭之间,可以说是有着深仇大恨,虽然是骨肉至亲,但帖木儿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想吞并了罗春手中的草场。罗春手底下的战士又比较少些,没有精良的火器,他凭什么和帖木儿斗呢?”
善桐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背的冷汗,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难道这火铳,是我们卖给他的?”
“肯定不是走的明面。”桂含沁也多了几分沉吟,“要我说,应当是走的晋商的路子,这群山西老抠儿做的是羊毛马匹的生意,又往西北贩茶叶,卖给帖木儿他们是不敢的,但罗春嘛……背后那位大贵人发话,操办这样的事,这是易如反掌。”
三言两语,就勾勒出了一条清晰无比的走私路线,且用的还是善桐习以为常的事实作为论据:西北几家惯常卖毛料呢绒、种马牲口的老商号都是山西人的本钱,这是她所熟知的,可她就是没有静下心来想想内中的关联……
一时间,她不禁又想到了王氏对含沁的考语,“你这个表哥,小小年纪就这样老于世道,手段娴熟,十个你都不是他的菜!”
自己在杨家村里耽误了时光,可含沁这一年来肯定没有闲着,要说他本来就厉害的话,现在肯定是更厉害了十分……随口剖析出来都是这样精辟简洁,恐怕在玩弄手段权衡局势上,自己这辈子都是拍马也赶不上他了。
“那他看上我们村子……”善桐又一想,更是汗流浃背,“除了我们村子的确也富之外,是不是……和朝廷中的那位大贵人,也有一定的关系呢?”
这话问得其实已经相当大胆,换作是卫麒山或者王时在这里,恐怕善桐都不会问出口的,一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的事,不是她的身份可以随意议论的;二来,很多事即使是以他们的身份,也都不可能有资格与闻,其实都还是靠猜,而卫麒山先且不说了,王时那闲云野鹤的性格,却是对这些政治勾当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然,家里人又何尝会放任他读书治学,只是不肯入仕呢?
含沁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异,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我看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天水那边,慕容家和我们桂家联手,单单是乡勇就有千多人,他们肯定是啃不动这块骨头的,紧接着就是你们村子了。罗春和那位大贵人之间——我看就算有联系,大贵人也不能如臂使指一般地指挥他的。不过,你可以放心,有了粮食之后,大军肯定不会安于如今局面,攘外必先安内,西北很快就会安宁下来,宝鸡这一块,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了。”
善桐嗯了一声,本来还想再追问他如何就肯定那人就是罗春本人,但是想到这样的军火走私交易,其实就等于是在桂家眼皮底下进行。桂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说出来是很不光彩的,更别提罗春扫荡了几个村子,连杨家都险险要吃了他的亏,她怀疑前几年诸家遇到的那伙马贼也是他们一群人,却怎么都不动桂家……含沁闪烁其词,也是人之常情……
她便若无其事地问,“那你这一年都做了什么?怎么都不来杨家村看看?”
“忙!”桂含沁叹了口气,“想过来看姑婆来着,西安局势太紧张了,一步都走不开。反正和你们也差不多,有粮食的不肯卖,没粮食的有钱没地方买,到末了真的要乱起来了,婶婶大怒之下,抄了一户晋商的宅子,硬是挤出了五万石粮食,这才勉强支持下来。后来皇上病了,太子出阁做事,好家伙,没到两三个月粮食就来了,这不是就赶着给你们送来了?含芳送粮食回天水老家去,紧跟着就要一道去定西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一长串,倒好像是在交待着什么,语气虽然平淡,但善桐也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喜悦,她不禁一笑,也为含沁高兴,“西安城乱,倒是显出你了。这一下,恐怕你就不愁没有差事了吧,就算你婶婶——”
话到了一半,见含沁面露尴尬,她又住了口,两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相对一笑,善桐欢喜道,“总之家里人都没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常见我大舅吗?我大舅好吗?大舅母好吗?我想问二表哥的,又怕二表哥不说实话。”
“常常见面,我在西安住的时候,还经常到你大舅家蹭吃蹭喝呢。”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