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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那位小兄弟的姐妹?”
大冬天的,善桐穿得严严实实,还戴了一顶压到眉毛的瓦楞帽,他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身份,却已经是很难让众人吃惊了。毕竟方才他从一群人中——几乎是一瞥就已经认出病号的本领,就足以让众多所谓名医相形见绌。善桐也不矫情,只是略做犹豫,就揭开了直扣到下巴上的大氅,权仲白将两根格外颀长的手指轻轻压在善桐脸颊下头,又沉吟起来。
善桐自从过了七八岁,还未曾和男丁这样亲近过,就算她爽快过人,一时也有些局促。眼神四处乱飘时,和桂含春对了一眼,见桂含春脸色端凝,眉宇间似乎有些说不出的阴霾,小姑娘自然而然联想到了眼前的境况,心下一跳,又想到了几次相处时他对自己的格外温存。思绪就好像是一匹烦躁的野马再难约束,一下就奔得远了,可一旦想到去年他才从江南回来……
权仲白忽然间抬起眼来望了她一眼,抽回手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手,一边轻声道,“小姑娘,你出身富贵,身体底子却好得很,可惜这些年来思虑太多,究竟还是损伤了一点元气。”
此人说话做事,处处出人意料,似乎根本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一举一动之间却充斥了理所当然的意思,令人不知不觉就跟着他的节奏行事。善桐一听自己元气损伤,自然大为紧张,盯着权仲白等着他的下文,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那边权仲白已经侧过身子,和桂含春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桂含春忙道,“有,有,已经吩咐人安排帐篷去了。”
这是要到帐篷里给榆哥做进一步的检查了,善桐心下顿时一宽:最怕是没有病,或者有了病还治不了,如今要详细查看,希望就更大了几分。她随着权仲白走了几步,又很想问他元气损伤究竟该怎么办,可见他一面走一面沉吟,不时还打量榆哥两眼,便又硬生生地把话吞进肚子里,害怕打扰了权仲白的思绪。
只是走了一刻不到,权仲白便带众人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帐篷,一掀帘子,众人顿时觉得温暖如春,善桐再一打量周围,只见陈设虽然简单,但都不是廉价货色,帐内还摆了三副铺盖,又有一个大木桶放在帐篷中间的火炉上,便知道这是桂含春仓促间为自己三人所布置的帐篷。她心下一暖,暗想:桂二哥一天一夜没有睡了,考虑事情还这样周到,连我爱洁都想到了……就不知道他是对谁都这样好,还是……
一进屋子,身上的大氅自然是穿不住的,众人先纷纷宽了外衣,她一眼望过去,见在白狐皮大氅下头,权仲白穿的居然是一身白布孝衣,虽说衣内显然是穿了棉袄,但一身雪白,竟极是显眼——善桐顿时又多了几分小心:这是家里有了丧事,还在孝期内。服得这样严谨,恐怕是权神医的父母辈有人没了。
桂含春显然也吃了一惊,他站起身来,面上多了几许戚容,“子殷兄——”
想来昔年权仲白在定西居住时,自然经常为大帅问诊,两人的交情或许就是由此而起。权仲白扫了杨家诸人一眼,忽然叹了口气。
他给善桐的第一印象,就好像是魏晋人写的一帖字,彷如《兰亭集序》一般,处处奇峰突出、写意风流,又有魏晋名士所特有的放荡跳脱,夹杂着高门出身的贵气,所凝聚而成的风度,真好似一砚水墨,风流四溅。可只是这一口气叹出来,这如水墨一样四溅的风流,所凝聚而成的便不再是一页写意的草书,竟像是一纸悼亡的家信,话虽不多,却字字似血。
“是拙荆达氏。”他似乎惜字如金,只是吐出了这五个字,便不肯多说。也丝毫不给桂含春回应的时间,又回过身去,干净利索地冲榆哥一扬下巴,“这里热,褪了上衣,你躺下来。”
见四老爷给自己使眼色,善桐只好又回避出去,她又心系榆哥的病情,不肯走远了,只是在帐外乱晃。只过了一会儿,又听得那边一阵喧哗,似乎有一小队人马回了营地,不多时,一位少年将领驰马经过,目光偶然和善桐相遇时,他讶异地嗯了一声,竟拨转马头,小跑到善桐帐篷外头,才弯下腰居高临下地问道,“小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善桐却是呆了一呆,才认出眼前这个肤做麦色,虽然满面尘土血迹,但却依然意气风发,眼神亮得似能烧起来的少年将领,竟是前几年和她有过几次口角的许凤佳。
两年不见,他的确长高长大,几乎已经完全褪去稚气,有了大人的样子了。俊朗之余,复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吸引,就好像一块大大的磁石,女儿家的眼神到了他这里,忍不住就要被吸得弯了几弯。善桐是个女儿家,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心下有事,又惦记着哥哥,还为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烦难,只是看了几眼,便发觉许凤佳马腹周围挂了几个血淋淋的肉球,一想到忍冬的那几句话‘许家的小公爷也不落后,左手刀法下,不知斩获了多少鞑靼头颅’,知道那或许就是他这一战的战利品,即使是以善桐的胆色阅历,一时也有几分作呕,忙偏回视线,望着地面道,“我是来陪哥哥看病的——”
“噢,肯定是来找权子殷的吧?”许凤佳心情似乎不错,他望了帐内一眼,又撇了撇嘴,“你们消息倒灵通的,他要到定西来的事,我也才知道两天呢。怎么,被赶出来了?”
善桐才要说话时,隐约听得帐内传来几声闷哼,她面上顿时一沉,许凤佳高踞马上却没有听到,见了善桐的表情,反倒当了真,他顿了顿,倒是叹了口气,低声道,“虽说我看他也不大顺眼,不过这你不能怪他,他最近心绪不佳,难免——”
话才说到一半,善桐已经大感不妥,忙道,“没有没有,我是躲出来……”
那边马蹄得得,又有个青年将领拨马过来,问,“六弟,怎么在这里逗留?父亲人已经到五里外了,一道过去迎接吧?”
这些天来接连不断接触的都是青年才俊、将门虎子,善桐都已经看得有些麻木了,即使私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桂家几兄弟论长相论贵气,都无法同权仲白、许凤佳等人相比,但她看着眼前这些骁勇善战俊朗过人的少年,却总不如看桂含春、桂含沁来得更安稳,只要一见就能安下心来。可就算如此,眼前这青年男子依然令她眼睛一亮:此子同许凤佳虽然有几分相似,但不论是身形、相貌还是做派,隐隐然竟还要再高出三分,其风采如何,可想而知了。或许是年纪居长,要比许凤佳更多出了几许从容慵懒,此时高踞马上,不过是兴味地瞥了善桐一眼,就让小姑娘大有吃不消之感。原来许凤佳就是有十分的过人之处,此时在他跟前,也要黯淡了三分。不期然竟是大有沦为陪衬之感,这个中变化,微妙处的确耐人寻思。
“父亲到得倒快!”许凤佳倒是言行自若,似乎根本不介意自己的风采被哥哥盖过,他笑着对善桐说了一句,“这是我三哥——你也是大姑娘,不给你介绍了,你是陪哪位哥哥求医?”
善桐嗫嚅了大哥两个字,才要附加榆哥的姓名时,许凤佳已道,“我想也是他,权子殷这个人架子很大,这一次过来心思又急,也不知要被困在这里多久,要是局面可以打开,没准就是几天的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你们找我就对了。我和他倒挺熟悉,没准能为你说一两句话。”
他对善桐挤了挤眼睛,亲热地道,“就是看在四姨的份上,咱们也算是亲戚嘛。让你哥哥得闲了来寻我说话!”
也不等善桐回话,便又同他三哥低声说了几句,两人一道拨马回头,扬鞭驱马小跑了开去。善桐在原地呆立了片刻,莫名其妙之余,倒也觉得心下颇有几分暖意:这个大少爷虽然看着纨绔,但这一次见面,行事却更圆融了些,这一份人情不管落没落到实处,至少是送到了善桐心底。
不过,按理说这一次会战,虽然平国公是主帅,但桂家却是地头蛇,两边倒一向是各自为政,虽然互相呼应,但却很少见面。至少善桐还以为平国公许衡一向是在武威一带驻守。
这一次他人都到何家山来了,难道……
善桐的思绪就荡了开去,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在道边听见的那一声惨叫,或许是因为那是她一生人第一次远远地见证了一起凶杀掠夺,这声音对她来说实在代表了太多情绪。同那位大那颜短兵相接,在宗房内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为他人操纵出一个结果,火铳就挂在腰间,心底做好随时命丧的准备,只等着局面一坏,顿时吞枪自尽,维护名节……
已经远离了她有小半年之久的战争阴影,不知为何,就随着许凤佳的这一句话,又飘回了善桐心头。
她就怅然出神,直立得腿脚发木,才听到了一声温和的呼唤。
“三——三世妹。”不知为何,桂含春又换回了那略带疏远的礼貌称呼,可面上的温暖坚定却没有变,他就好像是一株西北常见的杨树,虽比不上京城来的金玉琼花更富贵显眼,但只是一字一句,都恨不得掷地有声的稳。“可以进去暖一暖了。”
善桐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竟目注桂含春微微一笑,其实笑中带了什么含义,自己都不甚了了,见桂含春一呆,她倒是一下又挂念起榆哥的病情来,便急匆匆地掀开帘子,又进了帐篷,果然见得榆哥已经穿上中衣,正一边扣着扣子,一边望着权仲白,满面欲言又止,似乎想要问什么,又怕打扰了医者的沉思。
权仲白的确也正在出神,桂含春小声对善桐说了一句,“一路都没说过一句话……”便不再做声。
众人又静等了片刻,权仲白才在一片略带窒息的压力中又睁开了眼,他干净利落地对着榆哥道,“小兄弟,你幼时是不是发过一场高烧,高烧后渐渐思绪就有些迟滞,尤其是早起更是如此,并且说话结巴,不由自主——或者到了冬天,呼吸还有些不畅?”
不世神医,果然名不虚传。非但榆哥瞪大双眼,讷讷不能语,就连杨四爷并善桐都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权仲白却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医术有多神乎其技,他见榆哥拼命点头,又略作沉吟,再试了试榆哥的脉,又捻起手边一根银针来轻轻一嗅,断然道。“你这不是烧坏了脑子,小兄弟,你有病。”
善桐一世人,真尚未有一次这样高兴,听到‘你有病’这三个字。
对不起,代更君代更的时候,忘了把前面的章节号和内容简介删了。现在编辑一下。
96、血瘀
“我为杨家人扶脉,也不是第一次了。”权仲白又顿了顿,忽然间风马牛不相及,捡了一个很远的话头。“从前在江南的时候,也曾经为贵族的海东世叔并善久世弟,一并他们家的七世妹把过脉象。凡是杨家血脉,似乎都有一个特点,血行速度要比一般人更缓了几分,尤其是七世妹,血行更慢,心里一有事,经脉就有淤血,很难行开。方才我把了这位小兄弟,并——”
桂含春忙说了几人的姓名与血缘关系,权仲白略略一点头,面上写满了专注,那自然而然形诸于外的尊贵疏离,与被压抑得极好,只是隐隐露出一瞬的伤痛,已被近乎无穷无尽的耐心和温和取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