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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太太手脚却也利落,不多时便换了一身贡缎长衫出来,面上脂粉也重新匀过,也多插了几件头面,此时她面上红晕渐渐消退,善桐才觉出眼角眉梢,毕竟是有了纹路,又兼气息喘匀了,神色也深沉了几分,这一下,她才真正像个当家主母,像个长辈的样子了。
“这就是两位千金吧?”一开口却还是高声大气,豪爽不减。“来来来,我看看,嗯,真是春兰秋菊,竟说不出谁更强些了!”
善榴和善桐自然规矩拜见,众人这才算是全过礼了,各自落座了,又寒暄闲话起来。桂太太倒也直接,说不多几句话,问过老太太并杨家村好,便笑道,“杨太太这两位千金,都说了人家了?”
多年来众星捧月,毕竟是将桂太太的脾气捧得古怪了起来。老九房行事大面不差,私底下谈吐就见了粗糙了。王氏自恃二老爷究竟是以文官身份行武事,且在西北做得也是有声有色,与仕途上并无求于桂家,一时间倒有些当不得桂太太的作风,只是想到大哥大嫂还要再西安住着,到底耐了下来,和颜悦色地道,“大的已是说了人家了,这一次来,也带她给婆家人看看。我们家说亲按序齿,小的这一位,家里排行第三,二姑娘还没说呢,轮不到她。”不免又解释一番,二姑娘善桃现在随父亲合家在任上云云。
桂太太又细细地打量了善榴善桐姐妹几眼,方才拊掌道,“真是可惜了,我满以为大姑娘也没有说亲,这一次来,是想在城里物色一户人家。正窃喜奇货可居——以大姑娘的人品做派,城里哪户人家不想抢回去做儿媳妇?——却恰好杨太太在城内人头也不熟悉,我正好讨了人情来,这边带杨太太相看一家,那边再介绍杨太太认识一家,骗些酒来吃也是好的!”
还当她是迫不及待,已经以为自己有攀亲的意思,要大剌剌地回绝起来,没想到却是要赞善榴。这赞得虽然也粗、也随意,但王氏听在耳中,总是舒服的。
看桂太太意思,未必无意于善榴……她心中念头亦不过一闪即逝,便又从容笑道,“桂太太真说笑了,以小女资质,只怕是要托赖了桂太太的面子,我们才有酒吃呢。”
她平时在家最是稳重,纵使玩笑,也是私室独处时偶一为之,此时却是满面春风,说起俏皮话来连眼皮都不眨。这个玩笑又恰巧开中了桂太太的脾气,她原本又有些深沉的表情一下就亮了起来,合掌笑道,“杨太太太谦虚——又会说话,我可说不过你!”
不几句话,就已经和王氏说得投机起来。一时就连米氏亦不过陪笑而已,竟插不进话去,善榴、善桐自然更不开口,只是闪着眼睛,在一边见习母亲的社交能力。又过了一会,众陪客们也都到了,各自厮见之余,都拉着善榴、善桐的手笑道,“真是难得见到这样娴静秀气,又灵慧大方的闺秀。”两姐妹都得了一盘子的表礼。
牛姑太太尤其喜爱善桐,将她拉在一边细细地相看了些时,才向众人道,“大家都是有女儿的人,我也不客气。咱们久住西北,养出来的女儿大方是大方了,可总透了些粗气。就是再三养护,也养不出这孩子蛋清一样细嫩透亮的脸颊,这乌鸦鸦的头发。还有这眼神,亮得就透了灵气儿,又雾蒙蒙的,一笑起来可好看,可招人疼!哎哎哎,害羞了——又笑了,好孩子,你再笑一个给伯母瞧瞧?”
善桐虽说是嫡女出身,但养得并不娇贵,性子烈是烈,同骄纵倒有一段路的。乍然得了牛姑太太的喜爱,双颊自然飞起红晕,樱花一样粉嫩的唇瓣微微抿起来,略略害羞地看了看母亲,又转回来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承蒙伯母偏爱,其实善桐哪有您夸得这样好。”
这几句说话虽然也平常,但做派就透了说不出的风味,几位太太都道,“看她姐姐也是一样,不愧是京里养出来的姑娘。满西北都难找第三个!”
桂太太被牛姑太太这一说,也留意起善桐来了,她本来粗粗看过,心思并不在善桐身上,此时留神一看,也不禁随意笑道,“真是漂亮,最难得又大方。杨太太真好福气——”
正说着,一拍大腿又念叨起来。“你们杨家也真是会调理女儿,前几年小四房的七姑娘同母亲经过西安要到苏州去,在谁家借了一宿,我正好在他们家吃酒,隔远看了几眼,虽说长相不比你强,穿得也朴素多了,可做派却是一样样的精致!”
善桐只觉得心头似乎压了一块大石头,好似正往无底深渊沉去,怎么都沉不到实处。她一时间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只能咬着舌尖,在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周身环绕着这遍身珠翠的官太太,可不是杨家村里的叔叔婶婶,能由着她七情上面的。这一个个都是人精,哪怕是露出了一点端倪,自己的——在此时看来,是如此不合适的想望——没准就能被揣测得底儿掉!
她就尽力自然地微微一笑,作出害羞的样子,垂下眼帘道,“桂伯母也来闹我,善桐不依啦。”
小姑娘的娇声软语,桂太太又是爱开玩笑的,自然欣然受落。一边慕容家太太又问,“嗯?都说你们小四房要更富贵些的,怎么他们家七姑娘反而要穿得朴素了。”
这里面牵扯到的弯弯绕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真要说起来,七姑娘以庶女身份,同姨娘忽喇巴回老家住,细细琢磨,小四房主母难免要挨几句风言风语。善桐不及细想,倒没觉出那么深,只是本能地遮掩了一句,“七妹妹平时就不爱红啊绿的,那些年找她玩,箱子里压着的红石榴小裙子,怎么都不肯拿出来穿。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还笑她不懂得打扮呢。还是她教我的,这居家行旅,打扮得朴素些,并不碍什么,只有方便的。横竖场面上不出错,也就尽够啦。”
王氏也忙帮着弥缝,“正是这话,虽说小四房大哥如今发达了,但毕竟是白手起家,极是念旧,衣食起居素来都很简朴——倒不比我们,有了些银子就要穿戴出来。”
她恼慕容太太不会说话,难免也绵里藏针村她一句。慕容太太本人却怡然自得,顶着那硕大的金镶玉楼阁钗,竟似乎毫无所觉,倒是牛姑太太同张太太、诸太太互相递了个眼神,都撇着嘴笑了。
家里没读过书出过官,就是上不得台盘……人家杨家一百多年的积累,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都这样得体大方,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牛姑太太就哎呀一声,向着桂太太道,“倒是忘了,我们家麒山从定西回来了,今儿也来给您请安。不巧才进来,又被含芳劫走,两个小子不知在咕哝什么呢,我这就让他进来?”
61、其人
如今的定西自然是众人关心的焦点,连桂太太也不例外,一叠声道,“还不快喊进来!”
她又亲昵地对牛姑太太数落起了小儿子含芳,“还是你们家麒山听教听话,我这个含芳,家里两个哥哥都出去了,唯独剩他一个男丁,我要支使他往定西去给他爹送点夏衣,这个小奴才,有一千句话等着我呢!”
众人都笑道,“三少爷聪明伶俐也是好事嘛,再说年纪还小,去前线做什么?”
一并得米氏也问牛姑太太,“只听说您家麒山去了定西,倒真不知道做什么去的。也不知道现在定西情形怎么样,粮草紧张不紧张。”
牛姑太太夫家姓卫,也是桂元帅麾下的猛将,因有勇有谋,如今身上带的是五品正千户的头衔。因屡次都有斩获,这一战结束之后,一个将军是十拿九稳的,说起来要比米氏还高了两集,同王氏却只是平级了。她对米氏对王氏,却都很客气,“粮草还行,多亏了杨家二老爷周旋,虽不说尽善尽美,但好歹从上到下都能吃个八九分饱。军营里也挺平稳,没闹幺蛾子。听说不独桂老帅满口夸奖,就是远在延安的平国公,都道把二老爷要回老家,这步棋真是走对了!如若不然,现在恐怕早就乱起来啦。”
王氏米氏面上都甚有光辉,就是善榴姐妹听了,心里自然也是喜欢的。善桐绽开一朵大大的笑,看了看母亲,忙又不着痕迹地收敛了下来,同姐姐一道退过一边,将热闹让给了大人们。
定西平安,在座众人心里也都安稳多了,牛姑太太这才接了米氏的问话,向着她道,“您也知道,麒山他爷爷一刮风腿脚就疼,多少年来寻医问药,都没能见好。可巧权家小神医不是到定西去给桂老帅把脉么,我就让他紧赶着捧了脉案过去,想方设法,到底是让小神医看了一眼。小神医说了个方子,回来抓了一吃,果然是缓和多了!”
这是她一桩得意事,说来自然是眉飞色舞。众人都感慨道,“都说这小神医出于蓝而胜于蓝,听起来真是神乎其技!”
王氏几乎都听得呆了,她甚至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女儿的手,似乎要用这温软的小手,来约束自己的仪态,闭上眼又咽了一口,才追问道,“这是良国公家的二公子?一直听说他跟着先生在江南学艺,出师都没有几年。不想医术居然这么高明——又、又到了西北?”
——却到底是露了急促。
米氏也是一呆,也顾不得是否失礼了,忙紧跟着王氏问牛太太:“这事怎么我们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呢,是什么时候来的西安——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呀!”
“嗐,小神医的做派,您也是知道的。”牛姑太太情不自禁,就是一脸的得色。“他身份又尊贵,性子又和闲云野鹤似的。这一次要不是自己愿意到西北来,恐怕是皇上都差遣不动呢。就是这样,也是悄悄地来,谁都没有告诉——他这边一出京,那边宫里就飞马送信来了。我派人在城门口等了五天,险些都没有堵住。可就这没能留着住一个晚上,只好让麒山把脉案捧过去,一来呢也是为了慎重,二来,也让这眼高于顶的小子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天之骄子、一时俊彦。”
众人都纷纷道,“您真是花费了好些心思,就是牛千户在,怕也做不得这样十全十美了。”
“也都是尽力罢了,闻说小神医针灸之术是极神奇的。”牛太太嘘了一口气,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听说在江南,也不知哪户人家的小娘子,脸上划了一道血口子,竟是要破相了——他不知怎么,一上药,又施了一针,居然也就好了!真可以说是神乎其技了,据说这一手绝技,连欧阳老神医都瞠乎其后。人家今年也不过才刚刚二十岁呢!”
纵使手心被母亲捏得隐隐作疼,善桐一时竟也顾不得计较了,她不禁和姐姐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色,只是碍于场合,不得不将满心的喜悦硬生生地又捺了下去,主动提醒王氏。“娘,说起来,祖母也有腿风呢……”
榆哥的病,一家人毕竟不愿意外传,王氏得女儿一语提醒,也回过神来,真是一下连坐都要坐不住了,又沉淀了一会儿,才笑道,“可不是,我这不就是想到这茬了?你看看人家卫世伯母,消息多么灵通,打点得多么妥当。真可谓是孝道表率了!我倒一时都坐不住了,只觉得臊得厉害!”
“杨太太风趣!”由桂太太起,众人顿时又笑成了一片。桂太太拿手点着牛姑太太,“要不是宫里那一位娘娘疼她,肯跑死了马来送信,您瞧她消息还灵通不灵通了!不过是狐假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