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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寿州,姜承的心中已经升起不祥的预感,此时更是明了,唐海的母亲多半已命丧鞑虏之手了吧:“既如此,唐兄又为何襄助贼寇?”
“贼寇?”唐海喃喃重复道,忽然抬眼看向姜承,眼中似乎迸发出了愤怒的火焰,“究竟何人为贼?当时寿州城风闻燕然三部进犯,人心惶惶。一位北边来的总领两淮军事的官大人振臂一呼,说要誓死守城,百姓莫不欢欣鼓舞,原本准备南逃的也都留了下来。此后,他们又向周围十二县的百姓征收粮饷,并承诺将余粮存入粮仓之中,待将百姓收容进城中后统一发放,以备长久围困;家财也等贼寇去后再行返还。谁不知道胡人野蛮嗜杀,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听闻此言,但凡家有财帛粮饷的皆乖乖上缴,不敢有所保留。”
夏侯瑾轩喃喃念道:“这是……坚壁清野么?”
唐海冷笑道:“哼,哪门子的坚壁清野?就在城中粮仓越来越满、城外百姓逐渐聚拢到寿州城中时,突然有一天,三大粮仓俱都火光冲天,仓中粮食大多付诸一炬。城中登时慌乱不堪,这时再去找那些大老爷,哪里还有踪影?说什么誓死守城,全是笑话!他们早带着搜刮的粮帛财宝,连夜逃之夭夭了!”
闻言,夏侯瑾轩和姜承尽皆哑口无言,他们都大致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想说些什么,可以他们的立场,无论说什么都那么薄弱。
唐海自顾自续道:“这清野可真是彻底,什么也没留给敌人。可寿州城的百姓又该何以为生?”唐海停住了话头,不禁回想起当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回到故乡时,那城颓田荒、饿殍遍野的残酷景象。
三人都没有说话。良久,唐海才又开口道:“胡人见无利可图,并未停留,绕过寿州继续南下。二位可有想过,胡人铁马长弓虽然厉害,但他们本不善攻城。我中原大地多少坚城深池,为何丝毫未能阻住敌人步伐?”
姜承摇摇头:“唐兄莫要以偏概全。胡人南下太过突然,众官兵措手不及着了道,也是有的。”
唐海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措手不及?好,就算是措手不及,那现在呢?朝廷在做什么?官兵在做什么?我怎么只看到你们这些江湖之远的黔首东奔西走?”
“这……”姜承顿时无言以对。
“如此朝廷,有何可恋!”唐海恨恨说道,“比起胡人,这些尸位素餐、道貌岸然的狗官难道不是更加可恶吗?”
夏侯瑾轩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唐公子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一二。但你是否想过,若无鞑虏南侵,这许多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又怎会发生?”
“若无内患,何惧外忧?一个让人欲尽孝而不得的朝廷,何来令人尽忠的资格!”唐海针锋相对地回道,“胡人就算再野蛮,至少不会对自己人如此残忍。”
姜承心中一凛,口气严厉地质问道:“唐兄的意思,莫非宁愿让中原百姓去做那胡人的犬狗不成?”
唐海轻轻一笑,语出惊人:“有何不可?你们之中不有上官家的人吗?大可以去问问他们,真正的胡人是怎样的……如果他们还没有被仇恨蒙蔽的话。”
夏侯瑾轩摇了摇头:“毕竟非我族类,加之对立已久,胡人怕是不会善待汉人。还是应该像从前那样,大家各安其所,相安无事。”
唐海一时并未回复,只是笑看着眼前聪慧但却天真的少年,半晌才道:“夏侯少主,你害怕改变吗?”
闻言,夏侯瑾轩一怔,不明所以地问道:“唐公子此问何意?”
唐海的目光缓缓从二人脸上扫过,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无限江山,本该能者居之。乱世方能出英雄,若能最终迎得明主,忍得一时之乱,又有何妨?”
正文 章十 起承转合(6)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震,未料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只听唐海续道:“至于这明主,可以是汉,亦可为胡;可为高门子弟,亦可为贩夫走卒。”言及此,忽而一笑,“你们夏侯世家、或者你们折剑山庄,又何尝不可呢?”
两人不由得大惊失色,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大逆不道”四个字,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瑕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三人大眼瞪小眼、如三尊塑像一般的情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识趣地站在一边,闭口不言。
唐海审视着他们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罢了。你们也该走了,在我这里逗留太久,对你们并无益处。”
然而两人都没有动。夏侯瑾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敢问唐公子,这可是净天教之所图?”
唐海呵呵一笑:“夏侯少主误会了,唐某并非被净天教教唆。方才所言,均是个人所想。”
姜承心念一动,也问道:“唐兄因何结识净天教众人?”
唐海迟疑了片刻,答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当我赶回唐家庄,家慈尸骨未寒,未婚妻子也不知去向,只有一位忠仆留下告知我发生何事。待料理好家慈后事,我便千里追踪欲寻妻子踪迹。在途中,厉兄弟找到我,说听闻我的经历,邀我与他们同行,且愿助我寻人……”
夏侯瑾轩打断他:“再请问唐公子,净天教是如何得知你的遭遇,又是如何寻到你的?”
唐海一怔:“这……我也不知。”随即皱眉道,“这有何要紧?”
夏侯瑾轩面色凝重:“昨日我还听爹爹同人议论,净天教本是不成气候的小帮派,此次竟敢动武林大会的主意,教中定是有了什么变故。我想这变故之一,就是四处延揽如唐公子这般的人才,以壮大自己的实力。他们的目的多半不单纯。唐公子,这其中内情你又知道多少呢?切莫因一时之气,做了别人的棋子啊!”
唐海默然,眉头紧紧蹙起,显是有所动摇。姜承心中一喜,正要再接再厉,就见唐海忽然抬头,语气又复坚定如初:“二位不用劝了,我不管净天教中是否有什么变故,我信得过厉兄弟为人。再说,至少我们当前的目标并无冲突。”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便知多言已是无益,轻叹一声:“姜兄,我们走吧。”
姜承心情复杂地看着唐海,最终点了头,起身走向门边。
“姜兄,”唐海忽然唤道,“下次若还要再来,请叫上夏侯少爷一起。”
姜承一怔,不明所以地皱起眉,询问地看向已迈出门去的夏侯瑾轩。夏侯瑾轩不疑有他,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唐海爽朗一笑:“好!夏侯少主,咱们有缘再会!”语毕举了举已经见底的酒坛致意。
出得门来,几名守门弟子站起身,恭敬拱手道:“夏侯少主、四师兄慢走。”
夏侯瑾轩立刻停步,微笑还礼。姜承满腹心事,只随意点点头算作招呼,一语不发地向前院走去。待退出后院,瑕才出了一口长气,问道:“大少爷,怎么回事?你们的脸色都好差。我走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后来怎么……那气氛,我都觉得害怕。”
夏侯瑾轩看向她,扯开笑容:“没什么。”
瑕凝视着他的脸,撇撇嘴,嘟囔道:“又是这种表情……暮姐姐也是,你也是,明明有事却不告诉我,不更让人担心吗?”
“瑕姑娘……”夏侯瑾轩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幸好姜承替他解了围,拱手道:“今次多谢夏侯少主替我劝解唐兄。”
夏侯瑾轩摆摆手,苦笑道:“姜兄何必言谢?只可惜最后还是功败垂成。再说,”他忽然换上一副责备的表情,“你我相交多年,为何还称我少主?如此见外,莫非不当我是朋友?”
姜承一怔:“不,我没这个意思……”
“那便不要再唤我少主了。”夏侯瑾轩笑道。瑕见状,不由松了口气,心中感叹,这样才像大少爷嘛!
夏侯瑾轩续道:“唐公子的事,姜兄不要心急,我定会帮你设法的。”
姜承讶然:“怎好劳烦?夏侯少……夏侯兄不喜插手江湖事,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净天教何如,我的确没兴趣。不过,姜兄既然把唐公子当作朋友,那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夏侯瑾轩看了一眼瑕,浅浅一笑,“瑕姑娘说过,关心的人关心的事,自然也要关心一下呀!”两人相视而笑。
中庭的阁楼之上,范福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冷冷一哂,拎起他们留下的酒坛豪饮一口,只一个眨眼,又不见了踪影
正文 章十一 一鳞半爪(1)
自古以来江陵城鼎盛之时,似乎总脱不了南北隔江对峙的局面。而欲知江陵城的兴衰荣辱,城西太济观便可见一斑。
太济观坐北朝南,占地颇广,本朝道教兴盛,更是多次扩建。如今南北东西各三重三进,一条能容三辆马车并行的主道南北贯通,青石铺地,苍松夹道,走在道上抬眼望去,重楼复殿随地势起起伏伏,甚是庄严殊丽。近年北敌逼近,人心惶惶,求卜问筮之人更是络绎不绝,前殿的赤霄殿中时常人头攒动,香火颇盛。
中殿的章华台却非寻常得进。院内绿荫匝地,淡淡青烟缭绕,松竹林中三条蜿蜒的石子路,想必取的是陶潜“三径就荒,松竹犹存”的隐士意境。穿过松竹林,便见三层高的章华台巍然耸立,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当先大殿最为宽敞,供奉着伏羲大神,四处遍布珍珠美玉。穿过章华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莲池之上,九曲回廊,八角凉亭,三两青衣小童,锦衣华服的富商大户偶尔穿梭其间。
及至北殿的临渊阁,则更是香客稀少,非皇亲贵胄不得进。从章华台上看去,但见隐隐飞阁在淡烟横树间若隐若现,朱红的廊柱碧绿的瓦,精繁的雕花鎏金的顶。此时恰逢日落,云蒸霞蔚,朱碧相晖,更还有阁前飞流击石,霞光虹影,端的是气象万千。
上官彦韬正独自站在章华台后的回廊之上,意态悠闲地远眺着临渊阁的金碧辉煌,忽而一笑,默默念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么……”
此时,他的耳中忽然传入一个有些苍老的威严声音:“龙溟,你竟亲自来了。”这声音如丝如缕,细密绵长,然而纵使环顾四周,也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和空无一人的长廊而已。
可上官彦韬却无丝毫惊讶之态,视线仍放在临渊阁的方向,唇上的笑意却带了点顽皮:“上官彦韬‘见’过净天教枯木尊者。”他唇舌未动,四周也静谧如昔,但他的话却已远远地送往了想要传递的方向。
对方长久静默,无言地表达着不满。上官彦韬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重新招呼道:“龙溟见过大长老。如今行礼不便,还望大长老见谅。”
高高的章华台阁楼之上,一人端坐桌前,闭目冥想。此人一头华发,一身锦衣,气度十分端严,看样貌便知必是久居高位之人。他微睁双目,视线淡淡扫过莲池回廊,又默默移回眼前的清茶书卷之上。此人既是净天教的枯木长老,也是燕然三部中夜叉族的大长老魔翳——这一点,连厉岩都不知道。
“莫非关中局势竟已稳定至此,由得你这般高枕无忧?”威严的声音再度传入上官彦韬——或者该称之为龙溟——的耳畔,“幽煞将军撇下三军跑来这荆湘之地,你待要铁鹞骑何去何从?”
龙溟沿着九曲回廊悠然漫步,似在观景一般:“大长老请宽心,关中巴蜀战局已入僵持,短时内不会有大的战事。至于幽煞将军一职,现正由二王子以我之名暂代,铁鹞上下除数人外皆不知晓,不会动摇军心。”幸好幽煞将军惯常以青铜面具示人,真是帮了大忙。
“龙幽?”闭目冥思的大长老微微皱起眉,冷哼一声,“你倒是放得下心。”
龙溟轻笑答道:“我已交代镜丞多方照应。镜丞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