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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儿惊讶地问:“那他有没有以聚众闹事的罪名抓人?”
程金城道:“他还敢抓人,所谓众怒难犯,连他的官轿都敢掀,他吓都吓死了,后来躲在官衙好几天不敢出门。最后是蒙克大人出来主持祈雨的,可惜还是没用。“
秀儿在心里嗟叹,想不到才离开杭州几个月,那里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陈知府失去民心,那,“谢吟月呢?有没有受到此事影响。”
“你说呢?本来打擂输给你,就已经失掉了一半的人气,现在陈知府成了过街老鼠,她更是雪上加霜,听说已经离开杭州去外地了。而且她走的时候好像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还是她的邻居发现她家门上老是一把锁,好几天都没人出门,这才知道已经悄悄搬走了。她这些年肯定存了不少钱,要敲锣打鼓地离开也不见得是好事,容易让贼惦记着。”
秀儿低头不语,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很难过,这大概就是十一说的“兔死狐悲”的感觉吧。一代名伶,只因当官的一句戏言,被迫跟一个后辈打擂飙戏,竟意外地输了。本想养精蓄锐扶植徒弟徒孙,偏偏靠山也靠不住了。她只好悄悄离开,这样,也许还可以借在杭州时未彻底丧失的名气在外地重新开始。有时候,外来的和尚比较好念经的。
“谢吟月悄无声息地走掉,肯定还有别的内幕。”程金城忽然说。
“什么内幕?”
“这是我们私底下猜的,有两种可能吧,但不管哪种,都和陈知府脱不了干系。”
见秀儿安静地等着听他讲解,程金城伸出一根手指说:“第一种可能,就是树倒猢狲散,大难到时各自飞。她见陈知府处境不妙,人也一年老似一年,所以不想再淌这趟浑水,在陈知府彻底倒台前先走人。因为,陈知府如果被朝廷问罪,真追根究底查起贪腐来,谢吟月也难逃被官差请去问话的可能。”
“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这两个人果然有情有义,善始善终,所以陈知府让谢吟月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说不定还把自己的私房钱也托付给了她,让她先去别的地方盘个窝,等他的事结束后再去找她。陈知府这样的案子,问斩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削去官职,最严重也就是抄家发配了。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去投靠谢吟月了。”
秀儿摇着头说:“如果真是第二种可能的话,陈知府一家可就惨了。”
程金城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最大,因为,如果只是自己正正当当地搬家,没必要遮遮掩掩的。这样怕人看见,多半是带着陈知府托付的家当走的。可怜陈知府当了这么年的官,搜刮了那么多地皮,结果都被一个相好的戏子给全部拐跑了,那才是活报应呢。”
秀儿不吭声了,因为她也是“戏子”,所以对这个词有点敏感。
不过她也赞同程金城的说法,陈知府这次多半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是说谢吟月人品有多坏,而是,她才二十多岁,陈知府却是耳顺之年的老人,脸上只有褶子和橘皮,谢吟月跟着他难道是因为爱他?不过是迫于现实环境的无奈选择罢了。既然本无所谓情,现在贪官主动把家财托付给她,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拿白不拿。
只有一点秀儿想不透:“陈知府那样老奸巨滑的人,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险,把家产给一个外人?”
程金城一笑:“你说是外人,他以为是内人。别忘了谢吟月是干什么的,她能以外室身份得宠这么多年,说明她很会演戏,很会哄男人。男人的耳朵根子一旦被女人哄软了,什么都肯的。”
“你也是吗?”秀儿开了一句玩笑。
“你肯哄我,我就会。”
第九折(第十九场) 谈戏
曹娥秀嫁人后,秀儿成了芙蓉班当仁不让的头牌。可是这样一来,肩上的担子也重了,以前芙蓉班主要靠曹娥秀撑着,现在变成了指靠她。
一切荣誉和尊严背后,都横梗着义务与责任。秀儿不由得回想起曹娥秀上轿之前说的那句话:“小师妹,以后就要辛苦你了。”
当时的曹娥秀,在怅然与不舍之外,也有一份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吧?做人的妾,把一生幸福交托给别人,固然多了一份不确定,但也少了一些辛苦和负担。世间事总是有得有失,选择不靠别人,那就只能自己多承担一点。
转眼春节就到了,戏班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是最忙的,大伙儿都指着这个时候挣一笔外快呢。许多乡下草台班子,平时在家务农,春种秋收,汗滴禾下土。等谷子进仓,天寒地冻,才开始在火塘边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排戏,到腊月后才拉起班子到处走乡串户唱戏,一直要唱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后才回家。据说,行情好的时候,年尾唱一个月戏的收入抵得上家里种一年的田。
城里也是,春节请堂会的特别多,给的红包也比平时丰厚。虽然家里现在已经不需要秀儿拿钱回去养家了,秀儿还是能接则接。因为太忙,春节只在家吃了个团年饭,然后再抽空去关家和左相府拜了个年。
九夫人接着秀儿。又是一番唏嘘,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也不知道我地帖木儿现在怎样了。”
秀儿趁机问:“帖木儿后来一直没消息吗?”
九夫人摇头,秀儿说:“大过年的,桑哈也该回来看看家里吧。”
九夫人说:“你不知道,后来相爷索性派人把桑哈的家眷都给送到襄阳去了,就怕他分心挂念。派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呢,等他们回来就知道消息了。”
娘儿俩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说来说去都是帖木儿的事。因为听九夫人说窝阔台进宫去了,秀儿便问了一下太后对帖木儿之事的意见。果然如帖木儿说的,太后还是念念不忘给他娶一个蒙古女人,只可惜他人不在,外面又传说他瘫痪了,这才暂时没有赐婚。
从九夫人家出来,秀儿顺路去了关家,刚好十一出门拜年了,两个人没遇上。秀儿借口晚上还有堂会。只稍微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自从秀儿跟帖木儿定情后,再见到关家的长辈总觉得有点别扭,对方应该也是,以前几乎每天都到她家串门地关太太们。如今也很少露面了。一来,现在隔得比以前远;二来,亲家没打成,彼此都有点尴尬。秀儿去关家没见到十一,十一去朱家拜年也没见到秀儿。再赶到芙蓉班寓所。秀儿又出去唱堂会了。一去二来。从年前到年后,两人竟然隔了二十多天没见面。这是他们自认识后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
一直到正月十四,十一起了个大早。才算是把秀儿堵在被窝里了。
待秀儿梳洗好了出来,十一站在门外的皂荚树下说:“我都快成为那什么石了。”
“什么石啊?”秀儿晚上睡得晚,到这会儿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一个春节,她就像被鞭打的陀螺一样,一直连轴转,根本没好好休息过。
十一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微笑着轻叹:“我收回,我不跟你争这个称号。”
秀儿这才明白他说的是“望夫石”,又说不跟她争,那他刚开始说的“那什么石”就是……那什么石了。
悟到这一点,秀儿也忍不住叹息。记得她去关府拜年的时候,关太太们就有意提到过,关老爷正在紧锣密鼓地替十一物色媳妇儿,只可惜他提出的好几个人选都被十一否决了。于是关老爷发狠,拿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堵儿子地嘴,结果差点气到吐血,因为关少爷比他更狠。关少爷说:“你要是胡乱给我聘一个,婚礼那天我就离家出走,新娘子你就自己娶吧,反正多一个你也不嫌多。”
关老爷大骂他不孝,明知家里人丁不旺还不肯早点成家,完成传宗接代的历史使命,十一当即严正声明自己不是不娶,而是年纪还小,还未到娶亲的时候,该娶的时候他一定会娶地。
关老爷觉得这个理由简直不成其为理由:“你过完年就吃十九岁的饭了,某老的老七比你还晚一个月出生,现在人家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因为那个某老的七儿子天生异品,十二岁就搞大了家里女仆地肚子,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白白胖胖地孙子。关老爷每次提起这个就酸水直流,怪自己地儿子空有风流之名,可是迄今为止只见他撒种,没见开花结果。所以关老爷心里一直有一点说不出口的隐忧,就怕儿子也和自己一样艰于得子,恨不得给儿子娶一堆女人回来,好让他遍洒甘霖,哪怕广种薄收,好歹也有抱孙子的希望啊。
他再急切也不能强迫,何况十一还有很充分地理由:“你当年下山的时候就二十二岁了,又过了半年才娶的大娘。你自己就可以满世界逍遥,到二十三岁才回家成亲,为什么我才十八岁就逼着我娶?不公平!”
关太太们在一旁帮着解释:“你爹是出去学医去了,不能回家,当然就不能娶亲了,你怎么能跟他比呢?”
十一说:“那我也出去学个什么,我要是三十岁再回来,是不是三十岁娶亲也行?”
关老爷暴跳如雷,嚷着要拿家法打人,被关太太们死命拉住了。几个关太太一面抱住关老爷和他手里的家法一面给十一打眼色,让他出去避避风头。这便是十一到秀儿这里来的前一天发生的家庭风波。
秀儿笑着问他:“白天你跟你爹吵架跑出去了,晚上回去的时候他有没有说你?”
“我还没回去呢。”十一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大少爷一向讲究,每天都要换衣服的,今天没换,好像有点不习惯。
“那你昨晚住哪儿的?”
“这个嘛……嘿嘿。”
菊香站在一边笑开了:“秀儿,这个大家心里有数就好了,何必明知故问呢?我家少爷面皮薄,你这样问他,他会不好意思的。”
十一气得回头瞪他:“多嘴!你很闲吗?没见秀儿早上起来还没吃早饭啊,当下人的,要眼明手快,看事做事,不能像碗里的芋头一样,拨一下才动一下。”
菊香垮着脸出去了,秀儿作势把椅子挪后一点:“我说怎么一身脂粉气的,原来是刚从妓院出来,这回是小桃红还是小碧莲?”
十一转头看着窗外笑,也许是怕秀儿继续追问吧,他赶紧用讨好的语气说:“新年新气象,你们唱戏的,也不能老炒现饭,我准备过完上元节就马上着手给你写一部新戏。”
秀儿先道谢,然后说:“新年刚过,你休息一阵子吧。我们戏班算可以的了,我看没哪个戏班有我们出新戏出得快,光去年一年,你写了三部,大师姐还请刘大头写了一部,一共4部,够多了。我看别的戏班,一年能有一部新戏就不错了。”
十一点头:“所以你们芙蓉班在大都红极一时啊,别的戏班,即使是以前差不多并驾齐驱的凤仙班,现在也被你们远远地甩到后头去了。”
秀儿道:“我对这些不是很了解,我一直就认为,人只要好好做自己的事就行了,没必要跟人家攀比,这些想多了,反而分了心。”
十一看着她说:“你这样想是对的,少点计较心,把那份心事都用在唱戏上,这样才能真正唱好戏。”
“嗯,你的新戏,有眉目了吗?”
“还没呢,想了好几个,都觉得没什么新意,上次一个通宵写出半本《望江亭》那样的激情,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了。”
“好好想想,在那之前,你都做了什么?”
十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秀儿,你好坏。“
秀儿脸红了:“我只是在简单的陈述事实,你激情迸发的时刻,正好是从妓院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