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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大少爷严予行才风尘仆仆赶了回家,浑身带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他一向最疼小弟,应该是刚从医院回转无疑。
严耀钦坐在自己宽大的真皮座椅里,眼皮挑起,轻飘飘问道:“予思怎么样了?”
这一天里的变故,令严予行心情沉重:“刚刚醒了,精神不太好。医生说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倒是阿扬,接下来……”
“交给你去办吧。”严耀钦疲惫地摆摆手。
严予行作为家中长子,又已成年,早就开始独当一面。只是弟弟的身后事毕竟不同寻常,还要斟酌着征求爸爸意见:“关于葬礼……爸爸有什么打算?”
“你决定。有什么问题,和彩衣商量。阿扬生前不喜欢热闹,一切从简吧。”严耀钦从烟盒里胡乱翻出支香烟,火机大力擦了两下,却没点着,他烦躁地将烟揉成一团,丢到了烟缸里。
严予行察觉出父亲情绪不对头,他很清楚,这一刻老实退出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有些事,牵连太大,无法擅自做主:“爸爸,卓家那边……”
话还没完全问出口,已无端将严耀钦憋在心头的邪火惹了出来,他“啪”一声将茶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说了让你去搞!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严予行一激灵,有些不知所措。印象中,爸爸最善于掌控自己的情绪,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像这样摔东西大吼的严耀钦,多年不曾见过。他的失控,难道是因为卓扬?那个可怜的弟弟,不仅仅是个靶子而已吗?
严予行暗自思索着,默默向门外退去,却又被严耀钦从背后叫住了:“阿行,今天的酒会,你怎么没去参加?”
“爸爸,你不是让我接待好美国来的胡公子吗?他今天下午的飞机。”严予行如实作答。走出几步,猛然间心头一惊,想着爸爸素来疑心甚重,行事狠辣,一滴冷汗从鬓角无声滑落。
…
房门重新扣拢,严耀钦无声轻叹,越想回避与卓扬有关的一切,越是躲不开。
楼下车轮声响,赞伍指挥人手搬了个画作样的物品,交给了管家凌彩衣。片刻光景,走廊尽头那间大屋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随即,似有若无的松节油气味透过门缝钻进书房。
严耀钦的手插在西装口袋里,有意无意碰触到了那张便签纸。赞伍送回来的,应该是卓扬所讲的礼物吧。犹豫许久,终究忍不住向那个满地月光的空旷房间走去。
画就搁在窗口的画架上,掀开覆盖的绸布,一眼便可看出,画中人正是自己。那个自己看起来年轻很多,英俊很多,神色得意,笑容灿烂。那个自己穿着银灰色西装,围着绛红的男士领巾,身姿挺拔,义气风发。
或许这是卓扬想象中的爸爸吧,在他眼里,爸爸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国王,威风又慈爱……
严耀钦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不想蹭到一手油彩,红呼呼,血渍一样。
是卓扬说的吗?厚色层里加了罂粟油,会干得很慢,尤其是红色,完全干燥可能需要半年之久……
原来他竟对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为什么从前不觉得呢?这样专业而生僻的内容,竟也记住了。从卓扬十四岁来到严家,三年过去了。三年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会留下多少痕迹?
颜料由湿变干,感情由淡变浓,牵挂由少变多,都是一个过程。因为它太长太缓慢,才难以发觉。
等到终于明白过来,画毁了,人没了,俱已成空。
宽大厚重的龙凤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摩擦声。循声望去,一条毛茸茸肥硕的尾巴从阴影中晃荡出来。那是卓扬的小狗,名叫波比。刚来的时候,就像个小毛团,从卓扬背包里傻傻探出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如今站立起来已有一人多高了。
严耀钦凑近了一步,波比扑腾着爪子,向里侧缩了缩,生怕被赶走。因为严予思有哮喘,不能碰触动物的毛发,它平时都居住在后院的狗屋,一定是今天没有见到主人,才循着味道偷偷溜进来,躲在这里等候。
如水般荡漾流淌的月光底下,一人一狗相对沉默,许久,严耀钦小声问它:“波比,卓扬不在了,你……想他吗?”
“嗷呜……”波比瞪着乌黑溜圆的眼睛,迷茫着,似懂非懂。
严耀钦点点头:“我也……有一点想他……”
☆、怨灵作祟
严予思住院的第三天,在大儿子连番“不经意”提醒下,严耀钦终于顺道去探望了他。
医院走廊空旷而寂静,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充斥其间,如阴风般来回飘荡,熏得人脊背发凉。推开房门,一步之间,霎时从昏暗跨越进明亮,阳光迎面袭来,刺激得眼球生疼。
严予思屈膝斜倚在床头,一手垂在床沿上输液,一手捧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康玉珠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用小刀耐心削着果皮。两人都置身于满世界的闪耀洁白之中,影像显得有些虚幻。
这姨甥俩都继承了康玉柔的美貌。小姨子康玉珠年纪与严耀钦相仿,虽然在保养上下足了力气,终究岁月不饶人。为了掩盖那些眼角眉梢的细碎痕迹,她总是将妆容描画得极尽奢华细腻,却不知化妆品会掩盖一个人的灵气,美则美矣,却凭白多了几分艳俗。
心事多的女人,总会老得比较快,无论身体还是气质。
反而严予思,虽然是个男孩子,却生得精致通透,眉眼如画之外,更添爽朗英姿,无论身处何地,都明珠般璀璨夺目。
听见门响,严予思抬头,淡淡叫了声“爸爸”,便又将视线调转回了书籍里。这倒与他平日风风火火的言行很不相符。
转念想想,也不觉奇怪了。他向来爱耍性子,挑剔又刁蛮,这次发病入院后,自己迟迟没来探望,难免会因为受了冷落而发脾气不理人。遇到这样的时候,根本不用去哄劝,只管由着他去就是了。严予思是小孩脾气,心里存不住事,一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康玉珠微微挑起眼梢,看到是姐夫,笑着招呼了一声,又低头专心致志削起果皮。
房间过于安静,令人有种气闷的错觉。严耀钦走到另一侧,推开窗子,楼下是广阔碧绿的草坪,一阵清风扑入室内,卷杂着落叶与泥土的干燥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回头的瞬间,正看到严予思沐浴在舒畅微风之中,他挺了挺脊背,懒懒舒展着肩膀,脸上不自觉绽出一个悠然笑意,额前发丝被吹拂而起,露出明亮的大眼睛,睫毛长且卷翘,眼珠黝黑发亮……
严耀钦的心头一惊,仿佛有股电流传遍全身,动也不能动。
这个惊鸿一现的眼神,与他心心念念的某个情景离奇地融合了在一起……四周升腾起白蒙蒙一片,密林深处,雾气氤氲间,一池深潭……有云过,有风轻,有花香,有鸟鸣……
严耀钦一个激灵,汗毛根根竖了起来,胸口突突直跳。
待稳下心神细看,那人依旧是严予思。大眼睛空空洞洞,长睫毛忽闪忽闪,如同一尊摆放在艺术馆供人观赏的绝美瓷器,再精雕细琢,巧夺天工,也是死的。
严耀钦在心里失望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康玉珠将苹果剖成小块,盛入水晶盘,放在床头桌上,又柔声询问严予思:“晚上让彩姨准备薏米粥好不好?放几颗白果。”
严予思的漂亮脸孔立刻苦苦皱了起来,将手掩在嘴上,夸张地做出个呕吐的动作。他生性口味偏重,嗜辣,最讨厌甜甜软软的食物。偏又因为身体的关系,只能吃得清淡健康,为此三两天便要闹回别扭。
严耀钦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这果然还是那个任性娇气的小儿子,所有心事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连反抗的方式都极端幼稚。
严予行像他这个岁数,已经在书房案头有模有样地与爸爸探讨里岛时局了,可严予思如今恐怕连本届政府首脑的具体名姓都还搞不太清。这自然是一向纵容放任的结果。
衣食无忧又缺少管教的孩子,不是纨绔子弟,便是酒囊饭袋,这也是命。自己答应保他平安,却没答应保他成才,做个只懂得吃喝玩乐的风光少爷,倒也没什么不好。
霍地,一个恶毒念头跳了出来——如果死掉的那一个是严予思,活下来的是卓扬……
严耀钦大力晃了下脑袋,赶紧将这可怕的念头甩掉,让自己恢复理智。这是怎么了?难道中邪了?难道是……卓扬的怨念不肯饶恕自己吗?
康玉珠收掉严予思手里的书,塞了几块水果在他口中,又转头问严耀钦:“姐夫想喝点什么?”
严耀钦心不在焉地随口反问:“有咖啡吗?”
康玉珠鲜艳欲滴的红唇向两侧翘起,如演练过一般精准展开十五度角:“马上送到!”
转身离去,鞋跟敲击地面清脆作响,短短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可惜,严耀钦根本没心情观赏什么婀娜倩影回眸一笑,辜负了她一番卖力的表现。
病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沉默片刻,严耀钦突兀地开口问道:“予思,爸爸想问你一件事。那天,你们被挟持在画廊贵宾室的时候,你二哥他……说了什么?”
犹记得画面之中,卓扬翕动双唇艰难吐出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听不见,猜不到,读不懂,令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严予思狐疑地扬起双眉,满脸不屑:“卓扬?他说过那么多话,不知是哪一句?”对这个凭空出现的哥哥,他向来十分排斥,一贯直呼其名。
严耀钦勉强撑住笑脸,耐心解释道:“就是……当你们知道爸爸会先救一个人出来的时候,他曾经说了一句话。告诉爸爸,他说了什么?”
“爸——爸——”严予思不满地嘟起嘴巴,拉着长音,“我当时很不舒服嘛,哪会留意到那么多。爸爸你打听这些,是有什么事吗?”边说,边捏起手机,低下头贪玩地摆弄着。
“我……算了,没什么!”严耀钦忽然语塞了。
我放不下?我后悔了?我到底是为什么?其实我也很想弄明白……
他压抑住心中烦闷,掏出烟盒,几步走到隔壁休息室,重重带上了房门。
严予思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对着手机屏幕,眼神却凝结在屏幕上方几寸的虚空之中,紧紧咬着下唇,许久,自嘲地“哼”了一声。
…
秋风四起,细雨微凉。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个失眠的夜晚了。因为睡不好,脾气变得异常焦躁,更加无法安然入梦。此刻严耀钦站在湖滨公寓三十层的窗边,眺望着脚下整条皇廷大道,在那里,车辆穿梭成五光十色的线条,飞速流淌,仿佛生命里那些纷繁复杂、无法控制的来来去去。
站得高,看得远,却也高处不胜寒。
这是严耀钦的寂寞,是凌驾于世事之上,山登绝顶的寂寞,这是一人为君众人为臣,孤家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