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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十五(3)
高石美需用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于是,他催促船家赶快开船。其他乘客也小声而急促地叫喊:“快开船!快开船!”但船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对客人们的催促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害怕盗匪们报复他,所以迟疑不决。正当大家提心吊胆,担心失去逃离魔爪的机会的时候,船家竟然大声喊叫:“我们要开船啦!开船,开船!”
大家都明白,船家的意图是在向盗匪们发出通知,你们不搜查我的船只了吗?我现在要走了,你们以后可别找我的麻烦!
高石美正在怦怦直跳的心似乎一下子从喉咙掉到了地上,完了,完了,现在彻底完蛋了。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完全绝望了。其他乘客也随之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在高石美眼前。那些盗匪只有几个回头冷漠地看了船家一眼,似乎在说,谁不准你开船?滚吧,谁还有兴趣来搜查你们那些破罐烂瓦?他们继续沉浸在欣赏“斗鸡”的欢乐中,一个也不想再回到船上。
船开动了。十几个乘客的面色才慢慢发生变化。但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他们的木船距离湖岸还很近,盗匪们的叫喊声仍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船家最先说话,“今天我们的运气好,遇到的是一伙散贼,他们的老大没来,所以没人管理他们。他们专抢银子、金子。你们带的这些山货,他们根本看不上。”
许多乘客都暗暗认为船家为什么要说这些讨好大家的话,分明是为了开脱他刚才不急于开船的责任。甚至有人悄悄说,船家也不是个好东西,可能与那些盗匪串通一气。
湖上的风浪并不大,但大家仍感到大木船忽而抬高,忽而落下,并伴随着咕嘎咕嘎的木桨声,缓慢地前行着。湖面上似乎只有他们这一条孤独的大木船,水鸟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只偶尔可以看到几朵刚刚露出水面的海菜花或一片蒲草之类。高石美感到他与乘客们一同历险之后,其实人人都有一种强烈的说话欲望,但大家一直压抑着。有的人不时用感激和亲善的眼光望着高石美,似乎希望这个勇敢的人开口说话。高石美也用同样的目光瞧着大家,他在心中已无数次对那些携带山货最多的乘客表示感谢,没有那些山货的掩藏,他的银袋恐怕已被盗匪们劫走了,更何况今天遇到的是一伙对金银特别敏感的金老虎、银豹子。真险啊!这些可爱的银子!现在高石美抱着它们,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他的确有点后怕。乘客们的心思则与高石美不一样,他们也没见过望远镜,他们非常敬佩高石美使用什么“法术”镇住了那些盗匪,他们最想弄明白的是那个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如此神奇?一个年轻的乘客提出了这个问题。大家立刻表示赞同,船上开始有了生气。
高石美说:“那是一种可爱的玩意儿,从法国来的,可以把很远很远的东西,比如说山、房子、人,抓到我们面前,让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惜啊,那的确是个好东西。可惜啊!它现在已不属于我了。”人们在一片惊愕的寂静中听高石美讲述,但他们仍然不明白那么小小的一个管子,怎么能把远处的山和房子都抓过来?“啊呀!那根小棒棒力气真大呀!”有人惊叹不已。“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会相信。”有人积极附和。
高石美到了昆明,找到一个有名的“金耗子”(旧社会做金子生意的人),把银子兑换成了金子。“金耗子”给高石美的是一块金砖,重10两。带着这么一块金子回家乡,路上将更加凶险。他决定改变返回尼郎镇的路线,即坐法国人的小火车从昆明至盘溪,再从盘溪走到尼郎镇。
高石美第一次走进火车站,吸引他的是那些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银白色的铁轨。他正在默数着究竟有多少条铁轨的时候,就被一股莫名其妙的人流携带着挤上了一节车厢。火车太小了,眨眼之间,到处就塞满了人。高石美怀揣着那块金砖,想稳稳地站立一会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实现,他必须竭力用身体去对付因为别人的走动而给他带来的各种冲力,才能稳住脚跟。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主动与人搭腔,更不敢走动。他经常看见有人为了争夺脚下的立锥之地而吵嚷起来。他实在不敢奢想能找到一个可以安全独处的地方。
雕天下 十五(4)
小火车走得很慢很慢,而且走走停停。
开始的时候,高石美可以听到各种说话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嗡嗡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厢神奇地静了下来,人也少了很多。高石美反而不太适应这种冷清的气氛,他找了一个空着的角落坐下,偷偷调整了一下金砖在怀里的位置,让它更妥贴一些。他从车窗望出去,一轮灰白而透明的月亮出现在不远处的黑魆魆的山顶上。哦,原来是夜里了。
开始有人随意躺在车板上睡觉,而更多的人则像高石美一样低头坐着,把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大腿,下巴放在膝盖上,不时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的。鬼知道他们正在做梦还是在算计着什么?高石美越看越害怕。他再次站起身来,脑子不停地想着,如果遇上土匪该怎么逃跑?
高石美越紧张越见鬼,就在他不得不再次调整怀中金砖的位置时,不知是在别的车厢里还是在车窗外,突然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声。不一会儿,火车停了下来。高石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其他乘客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立即下意识地拼命往火车的前面奔跑。他紧紧夹住金砖,跑得飞快。到了车头,他看见司机和司炉纷纷跳下了火车,转瞬之间就不见了,犹如遁入了地下。紧接着,几个拿枪的人向火车头跑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高石美想跳车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他身上还带着金砖。说不准那些持枪的人就是土匪,而且是冲着他的金砖而来的。他在慌乱中跳进了机车的水柜里躲藏起来。水柜是马蹄形的,水很深,完全可以把他淹没。因此,他只能竭力把两臂和两腿伸开,像个大字一样,拼死把身体支撑在水柜的上半部,这样一来才能把头露在水面上呼吸。他不会游泳,再说也不能把水弄出声音来。如果长时间这样熬下去,当高石美坚持不住时,他将沉入水底,被活活淹死在水柜中。幸运的是,持枪人可能怀疑水柜里有人,就往水柜底部连射了几枪。子弹把水柜射通了,水哗哗哗地流着。高石美虽未被射中,但由于受到射击的震荡和惊吓,他的身体已滑如水中。他在水柜里挣扎了几下,水就退到了他的脖子下,一会儿就流完了。高石美从而可以安全地坐在里边,静听外面的骚乱之声。他虽然冷得瑟瑟发抖,但总算又躲过了一劫,金砖还稳稳妥妥地揣在自己怀中。只要金砖还在,他就能感受到一种热流,从他的心中向四肢传送。外面的人似乎还在东逃西散,躲避着什么?或者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件,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直到那些莫名其妙的持枪人走了,司机和司炉们才返回来,把火车开走。他们也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说,只要旅客没有伤亡,小火车还能开动,大家就应该感谢上帝了。
高石美终于安全地把金子带回到了新林村。随后两天,打箔的艰苦历程又开始了。现在,高石美望着那块金砖,有一种入迷的感觉。这种从深邃的岩石或河沙中找到并提炼出来的东西,它的光泽真令人振奋。而现在要凭着自己心中和手上的秘密,从总体上来认识它的个性、温度、色彩、厚薄,把它变成另外一种更加辉煌、更加富有天性、更加动人心弦的东西。这对于高石美最终完成木雕格子门来说,任务是朴素而严肃的,甚至就是一种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只见他先将金块熔化,凝结成片形。然后再将片形金锭切割成1至2两重的金块,用铁锤敲打成金叶。接着用剪刀将金叶剪成米粒一样大的金片,一小片、一小片地放入黑色的硬纸之间,隔一层放一片,每叠二三十张。为了防止粘结,还要在黑纸之间撒上一层滑石粉,再用绷纸从外面把它们严密地包裹起来,平平整整地放在青石砧上。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举起大铁锤,在纸包上面不停地敲打,锤下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让他那么长久、热烈和持续不断的敲打。没有什么能影响他、抗拒他,黑纸包里的东西在他微妙的压力下也完全听命于他。一两天之后,撕开黑纸,里面那些米粒大的金片已魔术般地变成了一层一层的金箔了。每一层都薄如蝉翼,软似绸缎。稍不注意,它们就会被鼻息吹得飘飞到了空中。
雕天下 十五(5)
高石美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包裹着、敲打着,敲打着、包裹着……每时每刻都需要他既全力以赴,又极其恭敬而虔诚地对待每一剪、每一锤、每一个动作,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忽略和马虎。汗水就像是从他内心滲透出来的,劳累从来不会破坏他心灵世界的平静和动作的协调平稳。一天,高石美掐指一算,打箔这道工序已花去了他的一年时间。他说:“我打出了多少块金箔,数也数不清了,如果一块一块地铺开,那可以覆盖1亩土地。”
贴金开始了。这是一种更加纯洁的劳动。高石美异常小心地用鹅毛制作的刷子,把从漆树上采来的生漆均匀地涂在木雕格子门上,之后用薄薄的毛边纸,把表面的漆液吸去,再把一小片、一小片的金箔,轻轻地贴在木雕格子门的表面上,既不能让风吹动,又要避免自己的口气呵在了金箔上。他如同在一个孤岛上,呼唤着万事万物悄然无声地来到自己手下,用独特的语言与它们交流,用成熟、纯正、结实、饱满的色彩改变着格子门的外表。由于黄金具有非常优越和迷人的延展性,门上那些神仙、人物、怪兽、山水、流云、房屋、树木、岩石的表面,包上金箔后,竟然天衣无缝,浑然一体,看不到丝毫的皱褶和漆隙,仿佛从未触动过它们。谁能不相信它们的内部结构也被高石美彻底改变了呢?最后,高石美将金粉吹拂干净,那如同金铸一般的木雕格子门就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高石美对着木雕格子门说:“17年了……”他鼻子里出现了一阵阵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