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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最好的伙食,付给他最高的工钱。高石美最终被郑家的精神所感动,同意留下来为郑家干活。
高石美仍然像在新林村那样,每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而且只在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才睁开他那双似乎永远朦胧如睡的眼睛。郑家的人说,高师傅天天都要睡懒觉,没有那一天是在九点以前起床。这样一来,如何支付工钱就成了一个大问题。高石美的这种劳动,因为没有了时间概念,没有了时间标准,没有了劳动强度,甚至没有了工匠应该有的劳动形象和吃苦耐劳的品质。怎么办呢?郑家的人苦思冥想,终于从高石美慢悠悠的形象和动作中得到启示:高石美的一天,绝对不是完整的一天,他的一天只是从木头上镂下一小堆微乎其微的木渣和木屑,甚至只是一小嘬木粉。而这些精细的木渣、木屑和木粉是有重量的,因此就想出了一个奇特的支付工钱的办法——用木渣、木屑和木粉兑换金子和银子。雕刻初始的第一阶段,高石美干的是粗活,郑家就用一斤木渣兑换一两银子;到了第二阶段是细活,郑家就用一两木屑兑换一斤银子;第三个阶段高石美做的是细中之细的活儿,没有了木渣和木屑,只有木粉,而这些木粉似乎失去了重量,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粉尘一般的东西。因此,郑家就用一两金子兑换一两木屑。高石美由此生活在一种发亮的日子里,一种金黄的梦幻中。当然,高石美并不是靠这些金银过日子,他的每一天,都由郑家免费供给上等伙食,而这种上等伙食是有基本标准的,即必须有一碗猪肉、一个腌鸭蛋、一锅青菜,外加一碗白米饭。除此,还要提供足够高石美吸食的大烟。这些条件是事前讲好的,郑家一直严格履行自己的诺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他们把最好的饭菜和大烟送到高石美面前。高石美在一个又一个闪亮的日子里,他把他心爱的雕刀深入到木头的肌理神经,同时把他的时间感、生命感、宗教感和神秘感以及出现在他的睡眼和梦中的怪兽、龙马、龟鱼、宫廷、花园、刀枪、旌旗、波涛、流云、山石、树木、人物等等,深刻地注入木质之中,让它们生长并显示出各自的奥秘、魅力、形象、个性及色彩。
雕天下 十七(2)
高石美的木雕艺术,逐渐让郑营的人感觉到了郑家花园的绝妙之处,众人的注意力和赞美声,几乎转移到了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木雕花窗上来了。段家因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有一天,段家终于想出了一个报复的好办法——除掉高石美,既让郑家的木雕格子门半途而废,又让郑家染上倒霉的晦气。
经过精心调查,段家发现高石美在饮食上有一种癖好,几乎每天每餐都要吃一个腌鸭蛋。段家注意到郑家的伙头每隔一两天就要到村口白嫂家买腌鸭蛋,白嫂也经常把最好的腌鸭蛋送到郑家。
白嫂是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个3岁的傻儿过日子。孤儿寡母,非常可怜。但白嫂很能干,她不仅是纺线织布的高手,而且还喂养了一大群生蛋的鸭子。她经常把腌鸭蛋拿到集市上去卖。她腌渍的鸭蛋,色香味俱佳,深得高石美的亲睐。高石美也因此养成了天天吃腌鸭蛋的习惯。没有腌鸭蛋,他就不想吃饭。白嫂也因此攒了一大笔银钱。当时,街坊上有个小流氓,外号“飞小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经常欺辱白嫂。不仅如此,飞小四还对白嫂攒下的那笔银钱,虎视眈眈,打算行窃。高石美知道这事以后,决心帮助白嫂战胜那个小流氓。
在一个月黑之夜,飞小四悄悄摸到白嫂家的围墙下,想翻墙入室。可他仔细一听,听见屋内有纺车辘辘转动的声音。他想,这个小寡妇真勤劳,半夜三更还在纺线。他只好潜伏在白家周围,计划下半夜再进去行窃。如果时机掌握得好的话,还可对小寡妇调戏一番。谁知一直等到天蒙蒙亮,纺车都还在不停地转动,他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夜,第三夜……一直等了好几个夜晚,飞小四的企图都未实现。最后,飞小四改变了主意,想从后门进去。他刚动手拨门拴,就看见两条凶猛的大狼狗横卧在门口,要向他扑来。飞小四吓得拨腿就跑。如此一来,飞小四再也不敢欺辱白嫂了。当然,这个秘密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原来,白嫂既没有通宵纺线,也没有养狼狗。那是高石美为了保护白嫂,在她家屋内雕刻了一架特殊的纺车,又在后门雕刻了两条活灵活现的大狼狗。为此,飞小四对高石美咬牙切齿,怀恨在心。
终于,报复高石美的机会来了。段家悄悄找到飞小四,给他一笔钱,让他到洋人那里买来毒针毒水,然后去教白嫂的憨包儿子在他妈妈留给郑家的腌鸭蛋上做游戏——为腌鸭蛋打针。白嫂送蛋时,发现有几个蛋壳坏了,就把那些腌鸭蛋留在竹篮里,提回家来自己吃。她的憨包儿子是不吃腌鸭蛋的。因此,白嫂中毒了,两手发抖,眼睛瞎了。
段家并不因此放过高石美。他们发现高石美一有空就穿上整洁的蓝色外套,踱到白嫂家门口,听白嫂唠唠叨叨地倾诉她家的不幸。事实上,高石美从一见到白嫂那天开始,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他对她的模样、口音、眼睛、举止都很熟悉,特别是她的身影似乎曾经在他的头脑里存在过、闪动过?但一切都无法确定,他只能相信在梦中遇见过她。白嫂也好像认识高石美一样,在把自己的苦难故事讲完一段之后,也不忘把自己心里最高兴的事儿告诉他。但高石美总觉得白嫂还对他隐藏着最深的秘密,她心灵的大门始终紧紧关闭着,没有一丝空隙,里面好像漆黑一团。有一天夜里,白嫂的形象宛如带着早晨的气息,突然清晰地出现在高石美眼前。高石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白嫂脸上的细部特征。结果让高石美大吃一惊,他看到了“玉腊”,那个美得令人颤栗的傣族姑娘。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高石美几乎停止了思想和呼吸,他害怕自己的思想和呼吸吓跑了“玉腊”。高石美一夜未眠,作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想:白嫂很可能就是过去的玉腊。但这一个火热而近乎荒唐的猜想一出头,立即被高石美清醒的理智之水扑灭了。安邺不是说过玉腊嫁给了苏合林,到北京去过好日子了吗?天神凭什么法则又让她来到这里?人可以糊涂,把一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可是,天神不会。
雕天下 十七(3)
但无论如何,高石美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漂亮、温柔得像玉腊一样的女人突然之间变成了瞎子,他的心就像被刀剜似的疼痛。他决心继续帮助白嫂,甚至在心里认为帮助这个美得像玉腊姑娘的女人是他的另一个使命。他拿出一袋银子交给她,叫她雇佣了一个年青人,为她家喂鸭、放鸭。高石美从此不再吃肉,只吃白嫂的腌鸭蛋。每次,白嫂在憨包儿子的搀扶下送腌鸭蛋到郑家时,都要求与高石美“见”一面。每当那时,白嫂都忘不了掏出一块干净的小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抹去眼眶里的泪花。她不停地感谢高石美,常常哽住说不出话来。高石美很不安,不知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实在想不出怎样进一步帮助她家的办法了。
段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秘密指使一个小货郎挑着盐巴到白嫂家门口叫卖。白嫂出来买了几块,拿回去泡鸭蛋。哪知盐里放了毒药,高石美吃了几个毒鸭蛋之后,眼睛也瞎了。
适逢法国人在郑营开了一家“福音医院”,郑家就把高石美送进去住院治疗。“福音医院”像个花园,有洋楼、花圃、草坪,走道是用碎石铺成,两边是修剪整齐的迎春柳。院长是一个美国人,有4个外国医生,1个外国护士长。外国护士长有实权,管理医院的一切事务。经济大权则由一名外国牧师总管。医院的护士、职工则是中国人。高石美满怀着治好眼病的热切愿望来到了“福音医院”,想不到却闯入了上帝的“天国”。在医院里,上帝只希望所有的病人都做驯服的羔羊,终身做上帝的仆人。高石美入住医院的第一天,院长就要求他必须祈祷上帝,早上早祷,祈求上帝赐给智慧,一切顺利,一切平安。中餐和晚餐前也要祈祷,感谢上帝赐给水和食物。晚上忏悔,承认一天之内做错了什么事,祈求上帝给予宽恕。那个院长同时是一个传教土,他对病人说:“上帝对每一个人都赐予平等、仁慈和博爱”。高石美拒绝祈祷。他对院长说:“我佛说了,西方有个净土法门,那是一个极乐世界,国土清静平坦,气候温和适中,是一个真正微妙清静的地方。那里的人,寿命无限,身相庄严,不堕恶俗,没有众苦,但受诸乐。我已发愿求生西方,临终必蒙我佛接引。” 院长说:“太可怕了,你疯了。” 高石美说:“院长先生,恕我直言,你们才是一群真正的疯子。”
几天之后,高石美的病症很快就消失了,世界在他的眼里逐渐清晰。但就在此时,因为高石美一再拒绝祈祷,破坏了医院的规矩,所以院长责令他退出医院。从此以后,高石美感到眼睛不好用了,朦胧不清,似乎距离黑暗只差那么一小步了。
奇怪的是,离开“福音医院”之后,高石美却超然地来到白嫂家门口,反复劝说白嫂到“福音医院”治病。白嫂不听,白嫂说:“你自己都被赶出来了,为何还要劝我进去?”高石美说:“你与我不同,我决不向洋人低头。我有自己的信仰,决不相信他们那一套。” 白嫂说:“我们每天吃的是炒红萝卜和炒白菜。我也曾像洋人那样祈求上帝赐给我一杯牛奶、一个面包和一盘烤排骨,上帝哪一天给过我这些东西?” 高石美说:“你别乱说了,听我的话,快到‘福音医院’去治病吧!洋人们的医术的确很高明,名不虚传,他们能让你的眼睛重新看到这个世界,重新看到我的模样。” 白嫂说:“我们没有蓝眼睛和高鼻子,上帝是不会赐福给我们的。” 高石美说:“你进去以后,就遵从他们那一套,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暂时忍一忍也无妨。”
白嫂说:“高师傅,我决不进‘福音医院’。你知道吗?我们中国的穷人到‘福音医院’看病,他们一个铜板的药费也不少收。我听说,在门诊部,有个农村妇女抱着孩子去看病,孩子的病情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但必须预交40个银元,才能入院,哪怕差一个银元也不能住院。有个孩子没打一针就死去了,他母亲在死去的孩子身旁痛哭,而院长则假惺惺地走到死去的孩子身边,祈求上帝赦免孩子的罪过,让他的灵魂升上天堂。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有什么罪过?他们不能让一个可怜的小生命生存在这个世上,而要他的灵魂升上天堂。这是哪家的道理?”
雕天下 十七(4)
高石美看着白嫂空洞而黯然的眼眶,听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有理的话,他哑口无言,不再劝说白嫂。高石美甚至发现白嫂的脸上有一种超然的挥之不去的美,脸色白白的,头发黑黑的,显得端庄俊美,像女神一般。再看白嫂的手和脚,自然地停放在固有的位置上,像石头一样镇定。高石美明白,只有内心平静的人才能如此泰然。高石美的心微微为之一动,似乎突然温暖起来,面部表情也有几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