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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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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生是不会去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瞩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已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吐为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古往今未比比旨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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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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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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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大院小学生自发的反右斗争从运筹帷幄。短兵相接到陪礼道歉,总共历时三天三夜,就算彻底告终。不过这些1957-1958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大部分人,却熬到1978年才由政府部门甄别平反。也不知金绍先和我那位老师,是不是能一直活到扬眉吐气那天?被陈伯伯半夜三更从教室找回家后,虽然明白自己这种有辱别人尊严的行为很下作,也明白了要进谏则要有舍命的勇气,但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右派分子要去进一些反共反苏的谏? 

我不敢去问爸爸,就去问妈妈。妈妈想了好久,答道:“他们说那些话时,并不知道是错的。” 

陈世伯对反右斗争的解释就丰富得多了。他从春秋战国为什么会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讲起,跟我说到兵家、墨家、释家、儒家……的代表和区别,历数一个又一个著名说客的成败,尤其以苏泰、张仪的连横合纵为例。陈世伯告诉我,孔丘曾慷慨陈辞遍及列国,然大小诸侯竟无一愿纳其言。他先受陈、蔡之窘后为学子之师,实在是既不得志又不得已的结果。谁又料得到,后汉之时会出个董仲舒,竟罢黜百家而独尊儒学呢?陈世伯当时缓缓饮着沪州老窖缓缓捋了捋长须缓缓对我说:“钟家一个上好小孩啊!任何说法,皆依天时地利人和而定,时尚有别,褒贬不一。别说献什么治国谋略,便是为了献块荆山之玉,卞和也还被砍了两条脚去哩!”我听得一愣一怔直发毛。比较一下苏联无脚飞将军的两手脚与楚国卞和的两条脚,实在觉得前者丢得壮烈后者失得冤苦,就郑重其事告诉我的陈世伯:“侄女只想马革裹尸,不欲血溅庙堂。”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从此,陈世伯便成了我的中国历史教师。 

而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则主张我读诗,说是“读诗让人灵秀”。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被熏陶于诗词歌赋之中。不过,自香港爹爹让我念的“鹅鹅鹅,曲颈向天歌………”至重庆爸爸要我读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尽清一色的中国古典作品,装得我不但满胸膛的英雄形象,还满脑瓜的平平仄仄。 

李老师让读的诗,却完全另外的风格。我们班主任的房间满是书,以诗集为最,不但有印刷的,还有手抄的。我翻动她一本又一本自制的大相册,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她学生的照片。每张照片旁边,老师都以她那瘦金体毛笔字题着一首短短的小诗。诗风清丽,没有格律。我的班主任坐在门口的皂角树下读它们,那韵味,真的是又隽永,又轻灵,使我联想到一缕一缕的炊烟,在满缀桃花的村落飘散…… 

老师还读海涅,读雪莱,读济慈,读涅克拉索夫……她从不评判,只是读,一味地读。常常是她读,有时也叫我读。末了,还不断指定三四首,让我每隔数天就去她宿舍背诵或默写。 

诗是挺美的。但突然没了平仄的拘束,我反而觉得远不如律诗词令易于人心。那时我极为贪玩,又不想佛了老师善意,就将那些自由自在的诗们编进曲子里唱,还央小朋友们唱,一唱一听,就易于熟记了。 

我的音乐老师姓彭。有一天在从学校到红房子的那条小街上,彭老师见走着一列脏兮兮汗津津的小孩子,精瘦精瘦如同嘉陵江的鱼,一面滚着铁环,一面唱着“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告别西天的云彩……”我走在最后,被彭老师一把揪住问“你们唱的什么歌?”我说是徐志摩的《告别康城》。她将眼睛睁得圆圆,说:“怎么……怎么……怎么会是……怎么你们吼出一腔纤夫味?怎么半点徐志摩的风采也没有?”我说曲是胡乱编的,并无关紧要,唱唱,是为了方便记住词。彭老师长长瞪了我一眼,只好说:“四年级2班的学生真能异想天开!”便一挥手,放我去滚铁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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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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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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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 

 ※ ※ ※ 

四年级2班还有件事让好些老师感到异想天开的,就是同学们一致选我当语文科代表,算是个干部哩。 

我每天放了学就坐在班主任旁边,看她翻了作业本边评边改。那时我们每天要写段短文,或记件小事或记片场景,字数不可超过120字,题目必须自拟。由于内容不限,写的又是亲见亲闻,文字就十分活泼。至今我仍记得,有人写《饭糊了》,有人写《我家兔子会感冒》,王小芳写过篇《奶奶头次坐汽车》,说是“奶奶从乡下搭了3天帆船到重庆。我们带她坐汽车。在车上,奶奶担心车子跑快了会累着,又问汽车吃什么粮食……听得一车人大笑。我有点难为情。后来见爸爸妈妈也大笑,我就忘了难为情,也笑了。”老师说,于人文章,尽量不改,非改不可时,也必须尊重写文章的人,断不可以自己好恶串了别人口味。 

我的班主任极少讲解课文,开口也如画龙点睛,她总能诱导我们自行讨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非到弄懂为止。李老师这种教学方法,让我一生一世受益匪浅。 

那天正在看李老师批文,钟老师来把我叫了去,她是少先队总辅导员教我们班体育。她说我在四年级2班表现很好,准备发展我加入少先队。我早知道红领巾算国旗的一角,就像共产党员是成人中的姣姣者那样,少先队员也是儿童中的优秀者,万一碰上民族有危国家有难的时节,必是优秀者首先可以争到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钟老师又交给我一本队章,叫我好好读。我一出办公室就高兴得又跳又叫,挥舞着那本队章往家跑…… 

我知道总辅导员每天早上必跑300米,就第二天凌晨去操场等她,还那本队章,并且又将长长的队章只字不漏背了一遍。辅导员将我久久看了,然后说:“回去请妈妈给你准备队服,两个月后,下一批新队员去烈士墓宣誓。这两个月内你们班的少先队组织会严格考验你。” 

于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就交给我一个任务:帮助段志高培养卫生习惯,动员他参加集体活动。 

段志高与我同桌,是我们依仁小学最瘦的一个学生。他的头发每次刮得溜光,然后由它自长,直长到蓬蓬松松又遮耳朵又档眼,再重新剃去,剃得头皮泛青;他身上,每天下午要散出一股异味,显然是中午不知去哪里出过几次汗;头发长时,根根梢稍都演着薄薄的盐霜;又不喜穿鞋;不过成绩倒是上好。他也从外校转来.和我同天分到四年级2班,同桌。我在这个班表现不错就没被调过座位,天天挨着个酸酸臭臭的段志高。段志高除了做操,每节课间休息都趴在桌上睡觉。却待到一放学,定见他光脚板叭哒叭哒,风快就踩出校门去,从不和我们一起踢球爬树捉迷藏。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段虫龙,说他上学懒如虫放学猛如龙。不管我们说什么,他只笑笑;笑罢,依然孤孤独独酸酸臭臭。即使对于学校或班级组织的旅行,他也常常是张请假条,说母亲生病,他不得不留家照料。假条是他自己写的:“我妈妈没文化。”他对老师说。该家长签名的地方,按着只红红的大拇指印纹。 

我接到中队长考验那天,是个星期六,教导主任在校会上宣布了一条新规矩:从下周起,每个人都要穿鞋进校。会后我寻段志高,已找他不着,辗辗转转问了好几个同学,终于得知段家住处。于是我一面滚着铁环一面走去段家,打算扎扎实实劝这位同桌明天一定买双鞋。 

走进地住的那个大杂院。天已擦黑。他家窗外围满人。我挤过去贴了窗玻璃,见屋里床上堆得高高都是火柴盒.桌边有个干干瘦瘦的女人,手中倒持鸡毛帚,面前跪着我的同桌段志高!女人用那鸡毛帚的藤条鞭他屁股,一面咳嗽一面骂:“……你看你弟弟的……算术做得那么糟,你是怎么、怎么管教的?我……还要你这种大儿……大大儿子有什么用?你……你一天到晚干什么去了?”她气喘吁吁,段志高挨一下藤条就打一个颤,满头满脸都是汗,苦苦求道;“娘,娘!你别气,你别气,慢慢儿骂,慢慢儿打,儿子以后一定管好弟弟功课……” 

他旁边有个衣着整洁穿鞋踏袜的男孩,手中抓了作业本,正垂头丧气站着,跟他一般高,远不如他瘦。我从出这男孩是隔壁四年级1班的段志强,居然会是段志高的弟弟!我心想:定然兄是前娘生弟是后娘养,对这狠心女人便顿生恶感。 

窗外邻居面色忧伤。有人摇头道:“哥儿俩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长叹:“可怜老大!段扁担死后,他就从没有一天松活日子,又要糊纸盒,又要拉板车,还要像先生那样管老二的功课!”就有个老太婆说:“我活了一个多甲子,像段寡妇这种女人真没见过!……”一面扯了袖管抹泪,一面颠了小脚走开。 

我再掉头看那段寡妇,她气喘吁吁,竟递了鸡毛帚给老二,说:“强儿,娘……娘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给我使劲打你这不懂事的哥哥……”不等她说完,我猛地撞开门进屋。大叫着:“段虫龙,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决起,我来救你!”就一把抢过鸡毛帚,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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