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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稱贊往往像是身体十分不好受起來,使人簡直不忍心再提起這件事。
那時候,《新觀察》雜志辦得正起勁,編輯部的朋友約我為一篇文章赶著劉一幅木刻插圖。
那時候年輕,一晚上就交了卷。發表了,自己也感覺弄得太偅倭耍缓每础
為這幅插圖,表叔特地來家里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頓:
“你看看,這像什麼?怎麼能夠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30歲了。洠в邢胂螅瑳'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庄嚴!
準備就這樣下去?……好,我走了……”
給我的打擊是很大的。我真感覺羞恥。將近30年,好像昨天說的一樣,我總是提心吊膽想到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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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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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文表叔家,常常碰到一些老人。金岳霖先生、巴金先生、李健吾先生、朱光潛先生、曹禺先生和卞之琳先生。
他們相互間的關系溫存得很,親切地談著話,吃著客人帶來的糖食。印象較深的是巴老伯(家裏總那麼稱呼巴金先生),
他帶了一包雞蛋糕來,兩個老人面對面坐著吃這些枺鳎绷搜赖娜鶐蛣拥煤芑幻娴吐暤仄吩u這枺鞑蝗缌硪患业暮谩
巴先生住在上海,好些時候才能來北京一次,看這位在文學上早已斂羽的老朋友。
金岳霖先生的到來往往會使全家沸騰的。他一點也不像在世紀初留學英國的洋學生,而更像哪一家煤廠的會計老伙計。
長長的棉袍,紮了腿的棉褲,尤其怪異的是頭上戴的羅宋帽加了個自制的馬糞紙帽檐,裏頭還貼著紅紙,
用一根粗麻繩繞在腦后捆起來。金先生是從文表叔的前輩,表弟們都叫他“金爺爺”,這位哲學家來家時不談哲學,
卻從懷裏掏出幾個奇大無比的蘋果來和表弟家裏的蘋果比賽,看誰的大(當然就留下來了),或者和表弟妹們大講福爾摩斯。
老人們的記憶力真是惊人,信口說出的典故和數字,外行幾乎不大相信其中的準確性。
表叔自己記性也非常好,但談論現代科學所引用的數字明顯地不準確。盡管是在聊天,孩子們卻很認真,
抓著辮子就不放手,說爺爺今天講的數字很多相似。表叔自己有時發覺了也會好笑起來:
“怎麼我今天講的全是‘七’字(七十輛車皮,七萬件文物,七百名干部眨麃砀阄奈铮邆省市……)”
“文化大革命”時,那些“管”他的人員要他背《毛主席語錄》,他也是一籌莫展。
我說他的非凡的記憶力,所有和他接触過的年輕朋友是無有不佩服的。他曾為我開過一個學術研究的100多個書目,
注明了出處和卷數以及大約頁數。
他給中央美院講過古代絲綢寰務n,除了隨帶的珍貴古絲綢寰勗猓瑤缀跏强帐侄粒
站在講台上把近百的分期和斷代信口講出來。
他那麼熱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离開他曾經朝夕相處近40年的小說生涯越來越遠了。
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從文小說選集》序言中有一句話:
我和我的讀者都行將老去
聽起來真令人傷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訴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筆蠅頭行草的長信,他給我三點自己的經驗:
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士地;
二、摔倒了,赶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铡拢O聛戆@;
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這幾十年來,我都嘗試著這麼做。
有時候,他也講俏皮話——
“有些人真奇怪,一輩子寫小說,寫得好是應該的,不奇怪;寫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
寫小說,他真是太認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
文字音節上,用法上,一而再的變換寫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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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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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表叔有時也畫畫,那是一种极有韻致的妙物,但他竟然不承認那是正式的作品,很快地收藏起來,
但有時又很豪爽地告訴我,哪一天找一些好紙給你畫些畫。我知道,這種允諾是不容易兌現的。
他自然是極懂畫的。他提到某些畫,某些工藝品高妙之處,我用了許多年才醒悟過來。
他也談音樂,我懷疑這七個音符組合的常識他清不清楚?
但是明顯地理解音樂的深度,用文學的語言闡述得非常透徹。
“音樂、時間和空間的關系。”
他也常常說,如果有人告訴他一些作曲的方法,一定寫得出非常好聽的音樂來。這一點,我特別相信,那是毫無疑義的。
但我的孩子卻偷偷地笑爺爺吹牛,他們說:自然咯!如果上帝給我肌肉和力氣,我就會成為大力士……
孩子們不懂的是,即使有了肌肉和力氣的大力士,也不一定是個傑出的智慧的大力士。
。。!
黄永玉谈沈从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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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表叔在反右前夕出過一件有驚無險的巧遇。
那時“引蛇出洞”剛開始,號召大家“向黨提意見”。表叔這個人出于真心找猓耆赡芸陬^或書面弄出些意見來的。
他之所以一聲不響是因為一個偶然的賭氣救了他。
“鳴放”期間,上海《文匯報》辦事處開了一個在京的知名人士的約稿或座談的長長名單,請他們“向党提意見”,
名單上,恰好著名演員小翠花的名字跟他隔鄰,他發火了。他覺得怎麼能跟一個唱戲的敚г谝黄鹉兀烤途芙^在那張單子上簽名。
我洠в新犝f過他喜歡京戲,高興的時候曾吹牛用過幾塊光洋買票,看楊小樓、梅蘭芳的“別姬”,我半信半疑。
即使是真事,他仍是逢場作戲。否則,看見自己的名字跟小翠花這京劇大師排在一起時就會覺得十分光彩。
怎麼生這麼大的氣呢?
由于京戲的外行而失掉了“向黨提意見”的機會,從而在以後不致于變成“向黨進攻”的右派分子。
小翠花京劇大師救了他,他還不知道。
曾有一位文化權威人士說沈從文是“政治上的無知”,這不是太壞的貶詞,可能還夾帶著一點昵愛。
到了20年後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對“政治的無知”已成為普遍的群病,那位文化權威身陷囹圄渾身不自在時,
笑余之暇,不知有否想到當年對沈從文的政治評價?雖然至今我認為他還是說得對的。只可惜在歷史的嘲諷中他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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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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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鐘書先生有次對我談起他:
“從文這個人,你不要認為他總是溫文典雅。骨子裏很硬。不想幹的事,你強迫他試試!……”
這是真的。
倒也是對了。如果解放以後不斷地寫他的小說的話:
第一是老材料,洠丝矗苋菀讙吲d;第二,勉強學人寫新事物,無異弄險。老媳婦擦粉打胭脂,難得見好。
要緊的倒是逢到“邉印保懋敗搬h化新社會”,“醜化勞動人民形象”典型,命中率一定會是很高的。
當時下決心不寫小說,恐怕他也洠в刑嗟摹邦A見性”,不過只是退出文壇,省卻麻煩而已,也免得擔驚受怕。
這個決心是下對了。
30多年來在文物研究上的孜孜不倦出了成績,就這點看,說他是個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一直工作到咽氣的研究者,
怕還不過分吧?
文學在他身上怎麼發生的?
他的故鄉,他的家庭,他的稟賦,他的際遇以及任何人一生都有的那一閃即過的機會的火花,這都是他成為文學家的條件。
在作品中,他時常提到故鄉的水和水上水邊的生活。少年和青年時代,水跟船令他得到接触生活的十足的方便,
加上年輕的活躍時光,自由的情感,以及對于自己未來命叩膰烂C的“執著”。
他說的那本“大書”,是他取之不盡的寶藏。他的用功勤奮,特殊的記憶力,都使他成為以後的這個豐盛的“自己”。
他成為作家以後的漫長年月,好像就洠в惺颤N認真的玩過了。他也不會玩,他只是極好心、極有趣地談論,傳達別人的快樂。
為別人玩得高興而間接得到滿足,凡是認識他的人都了解這個特點。
他敏感于幽默。他極善于掌握哂糜哪慕飪珊统叽纾ǔ靶ψ约骸
他諏嵍匦拧碛泻蜕硎苓^說不盡的欺騙和蒙受欺騙的故事。卻從不自我欺騙或欺騙別人。
他頑固的信守有時到不近人情的程度。然而他的容易上當常常成為家中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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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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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在臨終前兩三年,得到黨和政府的認真關注。給了他一套寬大的房子,並且配備了一部汽車和一位司機。
遺憾的是太晚了。他已洠в心芰Ψ攀值厥褂眠@套房子了。如果早20年給他這種完美的工作環境,他是一定不會辜負這種待遇的。
眼前他只能坐在藤椅上了。熟人親戚到來,說一點好朋友近況,他聽得見,卻只能作出“哇、哇、哇”的
細微的聲音和奪眶而出的眼淚的反應。
去年,我從家鄉懷化博物館的熱心朋友那裏,得到一大張將近六尺的拓片,從文表叔為當年的內閣總理熊希齡的
年輕部屬的殉職書寫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風透脫之極。我的好友黃苗子看了說:
“這真不可思議;要說天才,這就是天才;這才叫做書法廣
書寫時間是民國十年,也即1921年,他是1902年出生的,那時19歲整。
為什麼完整地留下這塊碑文呢?因為石頭太好,底面用來洗衣十分光潔適用。
我帶給表叔看,他注視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哭了。
我妻子說:“表叔,不要哭。你19歲就寫得那麼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氣!永玉60多歲也寫不出……”
他轉過眼睛看著我,眼檐一閃一閃,他一定在笑……
更早些年住在另一套較小的房子的時候,英國b.b.c的《龍的心》電視專輯攝制組訪問過他。
他精神好,高高興興地說了許多話,有些話十分動人:
“我一生從事文學創作,從不知道什麼叫‘創新’和‘突破’,我只知道‘完成’,……克服困難去‘完成’。”
又說:“……我一生的經驗和信心就是,不相信權力,只相信智慧。”
有一次我也在場,他對一個愛發牢颍母忝佬g理論的青年說:
“……洩氣幹什麼?咦?怎麼怕人欺侮?你聽我說,世界上只有自己欺侮自己最可怕!別的,時間和歷史會把它打發走的……”
……
黄永玉谈沈从文十
在從文表叔家,多少年來有一位常常到家裏來走動的年輕人。後來又增加了一個女的。
他們總是匆匆忙忙地挾著一大卷紙或一厚疊文件包,再不就是幾大捆書冊進屋,然後靦腆的跟大家打個招呼,和表叔到另一屋去了。
這種來往多久開始的呢?我已經記不起來。只是至令才覺得這兩位來客和我一樣都已經老了。
那還是從文表叔逝世後的有一天偶然地見面才猛然醒悟到的。
作為我這個經常上門的親戚,幾十年和他們兩位的交往的關系,只是凍結在一种奇妙的永遠的邂逅的狀態之中。
我們之間很少交談,自然,從文表叔也疏忽讓我們成為交談的對手的時機。三方都缺乏一種主動性。
解放以來從文表叔被作賤、被冷落、直到以後的日子逐漸鬆動寬坦、直到從文表叔老邁害病、直到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