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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儿一直很听小日儿的话。”
“是么?”少年不信挑眉,“那今日又是谁跑到墙顶吓我的?”
“那墙眠儿爬得很容易啦,只要在那边垫上踏椅,很容易就爬了上来,这边又有小日儿接着……”
“万一我接不住呢?”
“可是每一次小日儿都接得住。”
“万一我不在,万一我来得晚些,你爬在那墙上无法下来,被晒得久了,跌下来怎么办?”
“唔……”小日儿好唠叨,好罗嗦,好像眠儿的爹爹哦。“不会啦。墙这么矮,墙下又种满了花,跌下来也摔不坏嘛。”
“谁说的?你全身娇嫩的得像水,若摔到地上,一定会……”少年毫无重量地打了她小小屁股一记,“把你的屁股痛成两半!”
元慕阳替那对落魄父女付了茶账,还应那个老父的请求为他们父女在自家铺子安排了差使。
他做这些,旁观者都不意外,毕竟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善人,善人就该有善举。却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只是因为一句话——
原来摔到地上,屁股真会痛成两半……
元慕阳不想对这句话有更多联想的,这只是一句任何人都可以拿来说笑的玩笑,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他多想他此时躺在床上的小妻子会突然从床上跌落地面,然后揉着小臀委屈抱怨“原来摔到地上,屁股真会痛成两半”。
他愿意以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那一刻的成真。
他曾不信神佛,但这些年他行商在外,见佛必拜,逢庙必叩,所有的冀求也不过一个:眠儿,让眠儿回来。
有高僧告诉他,当他心中怀有欲望时,神佛很难给予庇佑。他问,若神佛不能给予世人庇佑,诸生又何必信奉神佛?高僧摇首不语。
高僧自有高僧的境界,他参不透,也不想参,他只想要她的妻子回来而已。如果不能让他的妻子回来,可否把他带走?他不能自裁,不能轻生,就请冥冥发一回怜悯,带走他的魂魄,可好?
“眠儿,你这个小骗子,骗得我好苦。”元慕阳为妻子沐浴,按摩全身,再换上一袭轻软丝质衣衫,喃喃耳语着,抱着她只有余温的躯体闭目小憩。
“大爷,二爷找您,站在园子外头呢。”丫鬟虹儿在垂幔外低禀。
他浅应一声,在妻子额心、唇间分别落下柔吻,翻身下床,放下床纱。
虹儿已撩开了内室垂幔,“大爷,奴婢今儿个为夫人煮了百合甜粥。”
“嗯,端过来,我先尝尝。”眠儿如今虽然无知无觉,但他不会让不可口的东西进了她那张小嘴。
“是。”虹儿恭顺地将甜粥奉上,眼波盈盈,少女情怀暗藏。
“味道很不错,眠儿会喜欢的。”元慕阳尝罢粥,美眸浮现赞许,“虹儿,丫头中,你侍候夫人最精心,回头向账房支取十两的银子,算是给你的奖励。”
虹儿心生甜意,眸现喜波,却柔声谢绝,“奴婢不要,奴婢这条命是大爷您救的,侍候夫人是奴婢惟一能替大爷做的,奴婢不敢领赏。”
“赏要领,恩你也可以报,好好做,醒春山庄不会亏待了真心付出之人。”选她给眠儿做丫鬟,也正是看准了她的报恩之心。这偌大的庄里,除了他外,需要更多实心照顾眠儿的人。
“奴婢遵命。”
主子颔首离开,丫鬟对着了颀长背景,终不再压抑满怀情愫,双眸深情相注。
九 鬼谎
“大哥,慕朝想请教,那位被您安排来的官老丈,和大哥是何渊源?”
元慕阳皱眉,“哪个官老丈?”
“就是大哥两天前安排到成衣铺里看门的那位官老丈,还有个女儿也进了铺子打杂。”
女儿?“是从南居茶肆领来的那对父女罢,原来姓官么?”
元慕世一愣,“大哥不认得他们?安排他们进铺子,只是行善?”
“为什么会特别提起这个人?”
“那位官老丈今儿个上午偷拿铺子里的两套成衣,被人捉住,他说自己是大哥的贵客,哪个敢错待了他,就等着大哥的重罚。”
“会有这种事?”他曾和那老丈打过一个照面,垂着眉,耷着眼的一人,普通得随处可见。
他不介意多供一个人吃饭,只要对方有一份感恩之心,即会积存善意,善意积少成多,是为福荫。他的福荫是给眠儿的。
但是,如果受恩的是一个得寸进尺不懂感激的刁民,他便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不是什么贵客,你看着处理罢。”
“把他们赶出去么?那位官老丈还说了什么如果他没了饭吃,第一个先卖女儿的话……”那口气,似乎大哥该对他家女儿合该很在意似的。为此,他还特此扫了那女子一眼,相貌平凡得连庄里的一个大丫头都不如。
元慕阳眉峰蹙拢,“这种混账话也说得出来?”卖女儿么?卖那个面黄肌瘦的女儿?那小丫头能值几两银子?
“那,小弟这就去处理了。元家不与人结怨,给他们十两银子做个小生意去,如何?”见兄长点头,元慕世立起来请辞。
元慕阳眉头始终皱着,厘不清突然纠结在心头的不适因何而来,莫名驱使之下,叫住二弟脚步,“慕世,我随你一起去看看罢。”
“您为何要偷人家的衣裳?您缺衣裳穿哦?”
“你少管!”
“您当我乐意管呶?”真是,也不看看他们现在是人耶。是人就要脸呐,做爹的偷东西,做女儿的还能脸上有光不成?
“阿六。”
“……爹,请叫我女儿。”那么难听的名字,不管做人做鬼,她都不想要。
“阿六。”既然她这么乐意叫他一声“爹”,当爹的当然也要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猜,这家人会如何发落我们?报官下狱?还是一通棍棒打出去?”
他因这个猜测,兴奋得瞳仁发亮,与那张老枯的脸形成极不协调的反差。当他女儿的却感觉百无聊赖,“都好啦。”
“都好?”红衣判官不信地挑眉,“你认为怎么都好?”
“你偷了人家东西,还嚷得那么嚣张,人家怎么对待你都不过分。”
当爹的眯细了眼,打量他这个多出了没有几天的女儿,“你是真的这么以为?还是在硬撑?”
阿六单手支颐,另一只很无聊地摆弄着腰带上质地粗糙的绳结,“敢情您做那些事,就是为了看我是不是在硬撑?”
“我还对他们说,若他们敢把我赶出去,我头一件事就是把你卖到烟花之地……”
“哈哈哈……”阿六拍桌子踢椅子,笑得不能自已。这位判官大人,虽是冥界神司,和天上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没两样嘛,怎么如此不懂行情?依她此时的这张脸,还卖到烟花之地?卖给人家做粗使丫头都会被小小嫌弃一下的好不好?
红衣判官的脸被他笑得越来越黑,眼珠瞪凸,额头一根青筋爆起,“别笑了!”
“哈哈哈……”好笑就要笑嘛,尤其看见判官大人这七窍生烟的模样,更要笑得够本!
“不要笑了!”红衣判官拍案怒起,一手指着那双笑到水汪汪的秀眸,“再笑,本……让你再死一次!”
“住手!”
元慕世想不到世上真有这么狠心的爹。
说把女儿卖到烟花之地这种混账话也就罢了,就在方才,那恶狠狠的架式,是当真想把女儿掐死罢?如果他晚到这间关人的厢房一步,会不会当真就出了人命?
“你先喝口水,别害怕,有我们在,不会容他伤人害命。”
阿六看看被塞到手里的热茶,再睐睐满面诚恳忠厚的元家二爷,很是有点雾煞煞:发生了什么事哩?
“姑娘,恕元某冒昧问一句,那官老丈当真是你的亲生父亲么?”
“这个……”生前没说过谎话,死后要不要晚节不保?
她的欲语还迟,迟疑犯难,令元慕世以为自己猜测获到证实,“不是你的亲父,你却喊他一声爹,这中间必有曲折,我们不好探问你的私事。只是,官姑娘,我们元家不会见死不救。你需相助之处,直言无妨。”
“这个……”判官大人,说句话啊。阿六眼睛向以一副无赖姿态坐在墙角的判官大人瞄去,后者很大牌地别过脸,无视她的无语诉求。
但她这个动作,又被旁观者理解为心怀忧惧,“官姑娘,你不用担心,在元家的地面上,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你。”
哇呜,这位忠厚二爷也能讲出稍显霸气的话来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也要有所表现是不是?
“这个……其实,我爹他并不是很坏,他只是……只是……”眼角仍偷瞥着那位“爹”的神情,脑袋里拼想着两人在这遭尘世行前事先编排好的身份说辞,“他只是被穷吓怕了。他有点赌瘾,也有点酒瘾,平日我们父女的挣的钱就都到那上面去了,可是,我爹还是很疼我的……虽然有时候他也想卖掉我……但我不值钱,还能干点活,爹也就打消这个念头了……”这不算谎言,只是戏词,提前排好的戏词而已。
“天底下怎么有这样当爹的!”元慕世愤然高声,向墙角老者投去怒眼,而老者依旧一脸不痛不痒的样儿,着实教人火大。“姑娘你有何打算?”
“打算?”她茫然抬眸,不想却与始终坐在桌畔未语的人视线交逢。那双如墨曜玉般的美眸,没有了暖融融的笑意装点后,竟是如此的淡漠沉寂……他啊,为什么要如此苦待自己?
“大哥,您看,这姑娘身世堪怜,咱们要不要……”
元慕阳剑眉微蹙,回想着这少女方才抬首间,那双秀色内蕴的洁净瞳光。
“大哥?”
“如果……”元慕阳淡声,“如果她愿意,可以去侍奉你大嫂。”
什么?阿六身形一晃,小臀差点滑下圆凳。
“这……”元慕世打量着少女的枯瘦形容,及那双长满硬茧的粗手,“你以前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么?”
“做过的,我以前侍候过我的奶奶。”
元慕世目光询向兄长,“大哥,我看就在庄里给她找一个粗使丫头的差使罢?大嫂那边,还是细致些的人好点。”
“就用她罢,什么也不做,陪着你大嫂说话也行。”元慕阳说。
十 人吓
时至春末,春日的和煦温暖渐远,到了正午时候,阳光晒到人脸上,已经使人感觉炙热难耐了。
醒春园内,建在水上的八角凉亭里,阿六双手端着羽毛编成的大扇,为贵妃椅上的人送着凉风,一双眼却怎么也不习惯放在被侍奉者的脸上——
试问,这世上有谁会习惯盯着不在镜中的自己看呢?
但是,偏偏有时不看不行:拭面,翻身,洗浴,更衣……这都不是闭着眼睛能干的事。然后,睁着眼的她,注视着闭着眼的“她”,虽然面相不同,但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啊……嗯,也许不是一个“人”,她已经是“鬼”了,附在这副借来的皮囊里,如果没有阎王令的加持,根本抵不住白日之光……
“阿六,你发什么呆呢?”
阿六抬起眼,讨好一笑,“虹儿姐姐午安。”
“嗯。”虹儿很满意这个新来丫头的遵礼守节,将托盘上切得精细的鲜果挪到石案上,“你啊,上点心,少发呆,不然主子发现了赶你出去,我可替你说不了好话。”
“主子如何赶我出去?你看她,只知道……”傻睡在这里。
她手指忿忿挑起,指尖距贵妃椅上的“她”的额头仅有毫厘。她不平啊,谁让“她”拖着他如此受苦,还需要她来侍候。但在她指尖到了时,躺椅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
“啊!”
“嘘——”虹儿掩住她惊叫的嘴,对手下底感觉到的粗糙扶质很满意,“别叫太大声,引了别人过来,你罪过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