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躯壳都不如,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计算时间。
我在仓库里干活时经常挨着一个法国女人,但我们从来不讲话——她不懂德语,我不懂法语。
我觉得她像犹太人,虽然有人说她是“雅利安人”,但她还是被迫在这儿服苦役。
有一天,埃戴克又发疯了。我恰好在他面前走过,他像野兽似地扑过来,在我的胸上和头上乱打,把我摔在地板上,再拎起,给以更猛的重击,直到我浑身是血。我咬紧嘴唇,不敢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误以为我在蔑视他,打得越发狠毒。
突然,他住手了,让我回去干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像我们打了一场比赛,打了一个平手。
我蹒跚着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擦我额上的血迹,是那个法国姑娘。她塞给我一片面包,悲惨一笑。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说话。她这样呆了片刻,然后脸上光彩一闪,用近于完美的德语说:
“咬住嘴唇,小兄弟……别哭。把愤怒和仇恨压在心里,留待以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那一天会来的,不是现在。咬紧牙关,等着……”
多年以后,我到了巴黎,坐在地铁里读报。在过道对面有一个靓丽的女人,黑色头发,梦一般的双眸——我见过那双眼睛。
“夫人,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先生。”
“1944年,您在波兰,在布纳,对吗?”
“是的,但是……”
“您在一个仓库里干活,一个堆放很多电器零件的库房……”
“对,”她说,表情困惑。她沉默了半天,“等等,我想起来了……”
“埃戴克,囚头……那个犹太男孩……还有您温柔的安慰……”
我们一起离开地铁,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我们整整一晚都在追忆过去的遭遇。在分手前,我说:“我能提一个问题吗?”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是犹太人人吗?是的,我是犹太人,来自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在占领期间,我用了假证件,冒充雅利安人,所以我被分配到劳工队。他们把我送到德国后,我躲过了关进集中营的噩运。在仓库里,谁都不知道我会讲德语,否则就会引起怀疑。因为不小心,我对你讲了几句德语,但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有一回,我们在德国兵的监视下,给货车装内燃发动机。埃戴克就在边上,他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突然间他又暴跳如雷。这一回,倒霉的是父亲。
“你这个懒骨头!”他咆啸着,“这就是你干的活?”
他用一根铁棍打人。一开始,父亲缩着身子挨打,后来,他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折成两段。
我看着父亲挨打,一动都没动。我一声不吭。实际上,我当时非常想悄悄溜掉,以免挨打。尤其是,我当时很生气,不是生囚头的气,而是生父亲的气。他为什么不躲着埃戴克,为什么要惹他发火?集中营里的生活让我是非倒置……
有一天,工头佛兰尼克发现我有一颗金牙:
“小孩,把金牙套给我吧。”
我说不行,没有金牙套我吃不了东西。
“我可以让他们给你东西吃,小孩……”
我又回答说,体检时我的金牙套被记录在案,要是没了,我们俩人都没好果子吃。
“你要是不肯给我金牙套,会付出更多代价。”
这个快活的、有头脑的年轻人突然变了,他的眸子里闪着贪婪的微光。我告诉他,我得听一听父亲的意见。
“去吧,小孩,去问吧,但明天得回答我。”
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犹豫不决,沉默了很久才说:
“不,儿子,我们不能这么做。”
“他会报复的!”
“他不敢,我的儿子。”
不幸的是,佛兰尼克知道怎样处理这种事,他知道我的弱点。父亲从来没在军队里效过力,不会走正步。但在这个地方,每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大家都得齐步走。佛兰尼克找机会折磨他,天天如此,撒野似地揍他。一二一,打他;一二一,揍他。
我决定教父亲怎样走正步,怎样踏节拍。我们在楼前练习,我发令:“一二一。”父亲迈步。
囚徒们取笑我们:“瞧这个小军官,教一个老头儿走正步……嗨,小将军,老头儿给了你多少面包,让你教他?”
但是,父亲没有长进,他继续挨打。
“怎么!还不明白怎么走正步?你这个老废物!”
两星期过去了,没有用处,我们只好放弃。那天,佛兰尼克发出一阵邪恶的狂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会赢的,小孩。迟给比不给好。你既然让我等了许久,还得罚你一份面包。我要把你那份面包给我的朋友,一个来自华沙的著名牙医。他会撬掉你的金牙套,那份面包是他的报酬。”
“什么?用我的面包换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面带微笑。
“怎么样?让我撕碎你的脸,敲掉你的牙?”
那天晚上,华沙牙医在厕所里,用一只生锈的勺子撬去了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又快活了,有时他还多给我一份汤。但好景不长,两星期后,所有波兰人都转移到另一个集中营。我失去了金牙套,什么都没得到。
波兰人离开前几天,我还有一次奇遇。
星期六早晨,我们这队人没活可干了。但是,埃戴克不肯让大家闲呆在营房里,我们不得不去仓库。他这种突发的工作热情让我们颇感诧异。在库房里,埃戴克把我们交给佛兰尼克,他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什么事都行,不然,我就得教训你……”
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们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家不想蜷缩在地上,于是在库房里轮流溜达,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或许能找到一片面包,说不定什么人忘了带走。
我到楼房后面时,听见隔壁的小屋里有声音。我走过去瞥了一眼,只见埃戴克和一个年轻的、半裸的波兰姑娘趴在草垫上。
我现在才明白埃戴克为什么不让大家呆在集中营里,他把上百个囚徒打发走就是为了和这个姑娘私通!我觉得太滑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埃戴克跳起来,一转身看见我,那个姑娘企图遮挡自己的乳房。我想跑,但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埃戴克一把掐住我的喉咙。
他口中发出“咝咝”的威胁声:
“你小子等着瞧吧……擅离工作岗位是要付出代价的……过一会儿我就叫你付出代价……你现在给我滚回去……”
下工前半小时,囚头把全队的人集合在一起,点名。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点名?在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囚头的话言简意赅:
“普通囚徒没有权力管别人的事。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好像不懂这个规矩,因此,我要让他清醒清醒,永远记住。”
我觉得后背浸出一片冷汗。
“a…7713!”
我向前迈了一步。
“木箱!”他命令道。
有人抬来了木箱。
“趴下!脸朝下!”
我服从了。
除了鞭笞,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二……!”他数着。
他慢腾腾地数着。第一鞭真让人痛不欲生。我听见他在数:
“十……十一……!”
他语气平静,那声音好像穿透一堵厚墙才传到我的耳际。
“二十三……!”
又是两鞭子,我觉得自己半昏迷了。
囚头在等候。
“二十四……二十五……!”
打完了。我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他们泼了冷水,我苏醒过来,依然趴在箱子上。我模模糊糊看见地面是湿的,然后听见一声狂吼。肯定是囚头,我尽量分辩他在喊什么:
“起来!”
我肯定动了一下,挣扎着想起来,但跌落在木箱上。我确实想站起来!
“起来!”他的吼声更大。
我想回话,告诉他我动不了,但张不开嘴。
埃戴克命令两个囚徒把我架起来,拖到他跟前。
“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却看不清。我在想父亲,他会比我吃更大的苦头。
“听着,你这个猪猡!”埃戴克冷冰冰喝道,“你的好奇心受到了报应。要是敢把看见的事儿讲出去,你会受到五倍的惩罚!明白吗?”
我点头,一次……十次,没完没了地点头。我的脑袋好像要永远不停地点下去。
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但是谁敢?
恐惧比饥饿更令人害怕。突然,37号楼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出来了,像蛇一样朝汤锅爬去。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几百人与他一起爬行,身体磨擦着石头,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大家的心在颤抖,主要是因为嫉妒。他是惟一有胆量的人。
他接近了第一口锅,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着我们,燃烧着我们。但我们一点儿都不羡慕他。可怜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换一两份汤……在我们看来,他死定了。
他躺在距锅不远的地方,挣扎着挺起身子,想爬到锅边上。可能是由于太虚弱,可能是因为恐惧,他顿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要聚集力量。他终于成功了,爬到锅边上。刹那间,他好像在汤水中看见自己鬼魅似的影子,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张大嘴,一头扎进冒着热气的汤中。枪声响了,我们心头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旁扭曲蠕动了片刻,一动都不动了。
这时我们才听到飞机声。几乎是在同时,工棚开始摇晃。
“他们在轰炸布纳工厂。”有人喊道。
我为父亲担心,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但我还是很高兴,眼见着工厂火光冲天——这是报应!我们听说德国军队在几条战线上吃了败仗,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
我们不害怕。只要有一颗炸弹掉在楼群里,就会有几百个囚徒丧命。但我们不怕死,尤其不怕这种死。每一颗炸弹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信心倍增。
空袭长达一个多小时。但愿它能延续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了。美国飞机的声音随风而去,我们就在自己的公墓里。我们在天际线上看见长长的黑烟,警号再次响起,警报解除了。
大家从楼里出来,呼吸着带有火药味和浓烟的空气,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一颗炸弹掉在集中营的正中央,距离集合空场很近,但没有爆炸。我们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营外面。
集中营司令官在助手和总囚头的陪同下来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惊恐的痕迹。
那个满脸汤汁的躯体躺在集中营中央,他是这场空袭中惟一的遇难者。人们把汤锅抬回厨房。
党卫军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