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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盖满了,奇异的雪堆在教堂红宝石颜色的玻璃窗前,给屋顶铺上了一层白毯子。雪使小镇显得丑陋、荒凉。
工厂附近两间一幢的房子看上去很脏,七歪八斜,像是马上要坍塌。不知怎的,一切都变得很阴暗、没精打采。可是雪花本身——它身上自有一种美,这里附近 一带很少有人领略过的。雪花并不像北方人所描述的那样是白色的。雪花里含有蓝和银色这样柔和的色泽,而天空,则是泛亮的灰色。雪花降落时,四遭是梦一 般地阒寂——小镇何曾这般安静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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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馆之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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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下雪,人们作出各自不同的反应。爱密利亚小姐从窗子里往外眺望,若有所思地扭动了几下她光脚板的脚趾,把睡袍的衣领拉得更贴紧脖子些。她在那里站 了片刻,接着便开始关上百叶窗,插上所有的窗子。她把屋子关得严严的,点亮了灯,庄严地坐在她那碗玉米碴粥前。她这样做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她害怕下雪, 仅仅是因为她对这个新出现的事件还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的看法。如果她对一件事没有具体明确的结论(一般情况下她都是有的),她宁愿是置之不理。在她这一辈子 里这个县还没有下过雪,她对这件事还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倘若她承认了这次降雪,那么,她就得作出某种决定,而在那些日子里,要她操心的事儿已经够 多的了。因此,她在阴沉沉、点着灯的屋子里踱过来踱过去,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李蒙表哥呢,正好相反,兴奋得疯了似地四处乱窜……等爱密利亚小姐转 过身去给他盛早饭,他就溜出了家门。
马文马西说,下雪的事比他更清楚的人是再也没有的了。他说他知道雪是怎么一回事,他在亚特兰大见过雪,从那天他在镇上走路的模样看,仿佛每一片雪花都 是他家的东西。小小孩怯生生地从家里爬出来,掬起一把雪尝尝是什么滋味,他见了讪笑不已。威灵牧师满面怒容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因为他在拼命地动脑子, 想怎样能把雪这个题目编进他星期天的布道词里去。大多数人对这一奇景都怀着谦卑、喜悦的态度;他们压低了嗓子说话,动不动就毫无必要地用“劳驾”、 “借光”这样的客气话。当然,也有少数几个意志薄弱的家伙,他们没了主意,借酒浇愁了——但醉鬼不算很多。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这是个重大的时刻,不少 人点了点自己的钱,打算晚上到咖啡馆去消遣消遣。
李蒙表哥一整天都跟在马文马西后面,他也跟着说马文马西是雪的权威。他很惊奇,怎么雪不像雨那样地滴落下来,他仰着脖子呆呆地瞪着梦幻般徐徐飘落的雪 花,终于因为晕眩而跌倒在地。马文马西神气活现,他也跟着趾高气扬——人们看到这副情景,忍不住要损他一句:
“‘哦嗬,’停在马车车轴上的苍蝇说。‘瞧咱们扬起的尘土有多高呀。’”
爱密利亚小姐本来不准备营业。可是六点钟的时候,前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原来是“卷毛”亨利福特,虽然没有吃的,她还是让他在桌 前坐下来,端给他一杯酒。别的人也来了。这天的黄昏很凄凉,寒冷砭骨,雪虽然停了,可是松林里刮来一阵阵风,把地上的细雪末刮得漫天飞舞。李蒙表哥天 墨墨黑才回来,马文 马西也一起来了,带着他那只铁皮箱和吉他。
“你是要出门吗?”爱密利亚小姐急急地问道。
马文马西先凑着炉子把自己烤热。接着,他在自己的老座位上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削尖一根小木棍。他剔他的牙,经常把小棍子从嘴里拿出来瞧瞧棍尖,在外衣 袖口上擦擦。他都懒得回答。
小罗锅瞧瞧站在柜台后面的爱密利亚小姐。他脸上没有一点恳求的意思;他好像很有自信心。他把手反剪在背后,自负地竖起耳朵。他双颊通红,眼睛闪亮,他 的衣服完全湿透了。“马文马西要上咱们家来作一阵子客,”他说。
爱密利亚小姐没有表示反对。她仅仅是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把身子伛在炉子上面,仿佛这一消息突然使她周身发冷。她烤后面的时候不像别的妇女在外人面前那 样规矩,她们要撩起裙子,也仅仅撩一英寸光景。爱密利亚小姐是不知道什么叫害臊的,她常常像是根本忘了房间里还有男人。现在,她站着烤火,把那条红裙 子后面撩得老高,以至于谁有兴趣,都可以看看她那壮实的、毛茸茸的大腿。她的脸侧到一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又是点头又是皱眉,声调里含有责怪、谴斥 的意思,虽然说的是什么话没有人听得清。这时候,罗锅与马文马西上楼去了——穿过放有蒲苇草和两台缝纫机的客厅,进入爱密利亚小姐住了一辈子的闺房。
在楼下的咖啡馆,你可以听到他们到处磕磕碰碰的声音,马文马西在打开箱子,取出东西,让自己安顿下来。
马文马西就是这样挤进爱密利亚小姐家里来的。起先李蒙表哥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因为他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马文马西。可是下雪对他身体影响很大;他着了 凉,转成了冬季扁桃腺发炎。因此爱密利亚小姐就把自己的床让给了他。客厅里那张沙发对她来说太短了,她的脚杆戳出在扶手外面,人常常滚下地来。也许是 这样的睡眠不足,蒙蔽了她的智慧;她打算陷害马文马西的一切行动都反弹回她自己身上来。她掉进了自己布置的圈套,发现一再落在悲惨的处境里。可是她仍 然没有轰马文马西出门,因为她怕自己变成一个孤独的人。你和别人一起生活了以后,再独自过日子就会变成是一种苦刑了。这是时钟突然停止其的嗒声时,生 了火的房间里的那种寂静,是空荡荡的屋子里那种让人神经不安?影子——因此,与其面临单独过日子的恐怖,还不如让你的死对头住进来呢。
雪没有能留住多久。太阳一出来,不到两天小镇又和以前一模一样了。爱密利亚小姐等到每一堆雪都融化了才打开大门。接着她来了一次大扫除,把东西 都搬出去让它们见见太阳。可是在这样做之前,她重新走进她院子所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在楝树最粗的一根横枝上拴上一根绳。在绳的末端,她捆上一只紧紧地 塞满了沙子的橘黄色口袋。这是她给自己做的一只练拳沙袋。从这天起她每天早上都到院子里去练习拳击。她本来就是一个不坏的摔跤能手——步伐上是迟钝一 些,但是精通各种不正派的擒拿、推挤手法,足以弥补那方面的不足。
上面已经提到过,爱密利亚小姐高六英尺二。马文马西比她矮一英寸。在体重方面他俩不相上下——两人都几乎有一百六十磅重。马文马西占着动作灵活和胸肌 发达的便宜。事实上,从外表上看,他占着压倒的优势。可是镇上几乎每一个人都赌爱密利亚小姐赢;几乎没有人愿意把钱押在马文马西的身上。全镇都记得爱 密利亚小姐和叉瀑那个想骗她的律师大打出手的那回事。律师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可是等她把他摆平时,他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使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还不 仅是她拳术高明——她还能装鬼脸,发出怪叫来使对方乱了套,连旁观者有时也给吓了一跳。她很勇敢,每天都认真地对着沙袋练习,她这样做显然是有道理 的。因此,人们都信任她,他们等待着。当然,并没有给这次决斗确定一个日期。可是事情的迹象太明显了,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在这一段时间里,小罗锅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那张五官挤在一起的小脸笑吟吟的。他搞许多诡诈的小动作,在他们两人之间挑拨离间。他经常拉拉马文马西的 裤腿,让大个儿注意自己。有时候他跟在爱密利亚小姐脚后跟——不过这段时期里他的目的仅仅是模仿她那笨拙的大步子;他也斗鸡着眼,学她的姿态,使她显 得像是个畸形的人。他的动作里有一种可怕的信号,连咖啡馆里像梅里芮恩这样最愚蠢的顾客也没有笑。只有马文马西扭起他的左嘴角,咯咯地干笑了几声。发 生这样的事时,爱密利亚小姐的心里搅合着两种感情。她先用迷惘、沮丧的谴责态度瞧瞧罗锅,接着又咬紧牙关转向马文马西。
“让你肚皮笑破!”她恶狠狠地说。
可是马文马西在多半情况下会从椅子旁边的地上把吉他拿起来。他的声音湿漉漉、黏黏滑滑的,因为他嘴里老是唾沫过多。歌声像鳗鱼一样从他嗓子眼里慢慢地 滑出来。他那有力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琴弦,不管他唱的是什么,那声调都是既诱引人又使人恼怒的。这往往超过了爱密利亚小姐所能容忍的限度。
“我让你笑破肚皮!”她又骂了一句,这回是在叫嚷了。
可是马文马西总是用一个现成的答复来回敬她。他把手按在弦上,止住还在颤动的余音,用极为明确的侮慢态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道:
“你怎样咒骂我,就会得到怎样的下场,哼哼,哼哼!”
爱密利亚小姐站在那儿束手无策,因为对这样的詈骂,谁也没想出过什么好的对策。会反弹到自己身上的诅咒她是不能说的。马文马西占了她的上风,她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事情就这样地拖下去。至于晚上在楼上的房间里他们三个人之间发生什么事,那就没人知道了。不过咖啡馆一晚比一晚人多,不得不增添一张新的桌子。甚至连多年前隐居在沼泽里的一个名叫芮纳斯密士的疯子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一天晚上来到窗前朝里面望了望,对着亮堂堂的咖啡馆里的那群人沉思起来。每天晚上的高潮,就是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马西握紧拳头,摆好架势,互相瞪视的那个时刻。这样的对峙倒不一定出现在具体的争吵之后,不过好像由于两人身上存在着某种本能,在一定的时候就挺神秘地突然发生了。在这样的时候咖啡馆里鸦雀无声,连纸花在微风中发出的窸窣声也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晚上,这样相持的时间总比上一个晚上要延长一些。
决斗发生在圣烛节,那是二月二日。天气非常理想,既不下雨也不出太阳,温度也很适中。有某几种迹象说明事情就要在今天发生,到十点钟,消息就传遍了全县。一清早,爱密利亚小姐来到院子里把沙袋割了下来。马文马西坐在后台阶上,膝盖间夹着一罐猪油,在细致地往自己胳膊与腿上涂油。一只胸前血淋淋的兀鹰飞过小镇,在爱密利亚小姐房子的上空绕了两匝。咖啡馆里的桌子都已搬到后廊上,以便腾出整个大房间来决斗。此外,还有种种别的迹象。爱密利亚小姐与马文马西午饭都吃了四盆半生不熟的烤肉,吃完后躺下午休,以便养精蓄锐。马文马西在楼上大房间里休息,爱密利亚小姐则摊直在她办公室的长凳上。从她那苍白发僵的脸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啥也不干该有多么的受罪,可是她还是像僵尸似的静静地躺着,闭上了眼睛,胸前交叉着双手。
李蒙表哥这一天过得很不平静,他那张小脸庞因为激动而拉长、绷紧了。他带了一份午饭出去找土拨鼠美俗每年的二月二日为圣烛节;又叫“土拨鼠节”。相传土拨鼠于该日结束冬眠出洞,如天晴见到自己影子,即退入洞中继续冬眠。——不到一小时便回来了,带去的午饭也吃掉了,他说土拨鼠看见了他的影子,往后要有坏天气了。接着,由于爱密利亚小姐与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