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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这样做是多么卑鄙!”他想。“卑鄙得很,简直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卑鄙的了。……是啊,为什么我们把这个不幸的孩子从这个门口丢到那个门口呢?难道他生下来是他的过错吗?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们?我们才是坏蛋。……我们喜欢寻欢作乐,却轮到这些无辜的娃娃来受罪。……只要把这件事细细想一想就成了!我放荡行乐,残酷的命运却在等待这个孩子。……我悄悄地把他送到美尔金家的门口去,美尔金家就会把他送到育婴堂去,育婴堂里呢,都是生人,全是死板板的一套,……既没有温存,也没有爱,更没有娇宠。
……日后他们就把他送去做鞋匠,……他就会死命灌酒,学会用下流话骂人,活活饿死了事。……他做鞋匠,可他原是八品文官的儿子,出身高贵。……他是我的亲骨肉啊。
……“
米古耶夫从椴树的树荫下走出来,来到月光明亮的大路上,解开包袱,看一眼那个婴儿。
“睡着了,”他小声说。“瞧,这个小坏包长的是鹰钩鼻,跟他爸爸一样。……他睡着了,没有觉出他的亲爸爸在瞧他呢。……这是一出悲剧,孩子。……哎,也罢,你就原谅我吧。……你宽恕我吧,孩子。……看来,这也是你命中注定。
……“
八品文官眨巴眼睛,觉得有些小蚂蚁般的东西顺着他的脸爬下来。……他包好婴儿,把他夹在腋下,往前走去。到美尔金别墅去的一路上,各种社会问题涌到他的脑子里,他的良心在胸中隐隐作痛。
“如果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他想,“我就会不顾一切,带着婴儿走到安娜·菲里波芙娜跟前,对她跪下,说:”宽恕我吧!我犯了罪!你自管折磨我,可是我们不能断送这个无辜的婴儿。我们没有孩子,我们就收养他吧!‘她是个心肠好的女人,会答应下来的。……那我的孩子就会跟我住在一块儿了。……唉!“
他走到美尔金的别墅跟前,游移不决地站住。……他想象自己坐在自家客厅里看报,身旁有个生着鹰钩鼻的男孩依偎着他,玩弄他长袍上的穗子,同时,他的幻想里又出现眨眼的同事,大人鼻子里发笑,而且拍他的肚子。……除了良心隐隐作痛以外,他心里还有一种温柔、暖和、哀伤的感觉。
……
八品文官将婴儿小心地放在露台的台阶上,然后把手一 挥。又有些小蚂蚁顺他的脸爬下来。……“孩子,原谅我这坏蛋!”他嘟哝说。“别怨我!”
他退后一步,可是立刻坚决地嗽一下喉咙,说:“哎,豁出去了!我什么都不顾了!我要留下他,随人家说去吧!”
米古耶夫抱起婴儿,很快地往回走。
“随人家说去吧,”他想。“我马上就到她那儿去,跪下,说:”安娜·菲里波芙娜!‘她是个心眼好的女人,会明白的。
……我们要收养他。……如果他是个男孩,就给他取名叫符拉季米尔,如果是女孩,就叫安娜。……反正到我们老年,他总是我们的安慰。……“他果然照他决定的做了。他又害怕又羞惭,流着眼泪,屏住呼吸,存着希望和模糊的欢乐,走进自己的别墅,照直来到他妻子跟前,对她跪下。……”安娜·菲里波芙娜!“他把婴儿放在地板上,哭着说。
“你先别惩罚我,让我把话说完。……我犯了罪!这是我的孩子。……你还记得阿格纽希卡①吧,喏……魔鬼迷了我的心窍。……”他又羞又怕,几乎失去了知觉,没等妻子答话就跳起来,象挨了鞭子似的跑到外面露天底下去了。……“我就待在外面,等她叫我再进去,”他想。“让她定一定心,好好考虑一下。……”扫院人叶尔莫拉依拿着三弦琴走过他身边,看他一眼,耸耸肩膀。……过了一分钟,他又走过他面前,又耸了耸肩膀。
“这可是怪事,再也想不到,”他喃喃地说,冷笑一声。
“刚才,谢敏·艾拉斯狄奇②,有个娘们儿,就是洗衣女工阿克辛尼雅,到这儿来过。这个傻娘们儿把她的娃娃放在靠街的门廊上,她自己在我那儿坐了一忽儿,也不知什么人一下子把她的娃娃抱走了。……这可意想不到!”
“什么?你说什么?”米古耶夫扯开嗓门大叫一声。
叶尔莫拉依误会了主人愤怒的含意,搔搔头皮,叹口气。
“请您包涵,谢敏·艾拉斯狄奇,”他说,“如今是消夏的时令,……不这样不行啊,……那就是说,没有女人是不行的。……”他看一眼主人那对圆睁着的、气愤而惊讶的眼睛,就负疚地嗽一下喉咙,接着说:“这当然是造孽,不过说实在的,这也没有办法。……您不准野女人到院子里来,这我知道,可是说实在的,上哪儿去找我们自己的女人呢。先前阿格纽希卡在这儿干活,我就没叫野女人进来过,因为家里有了,可现在,您自己也看得清楚,……不找野女人可就不行了。……当初有阿格纽希卡在,那么自然,就不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形,因为……”“滚开,混蛋!”米古耶夫对他大叫一声,跺着脚,走回 房间去了。
安娜·菲里波芙娜坐在原处没动,又吃惊又生气,始终没有让她模糊的泪眼离开那个婴儿。……“算了,算了,……”脸色苍白的米古耶夫嘟哝说,撇着嘴苦笑。“我这是开了个玩笑。……这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他是洗衣女工阿克辛尼雅的。我……我开了个玩笑。……你把他送到扫院人那儿去吧。”
「注释」
①阿格尼雅的爱称。
②谢敏·艾拉斯托维奇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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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脾气暴躁的人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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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脾气暴躁的人的札记
我是个严肃的人,我的头脑喜欢哲学。论专业,我是学财政的,研究财政法,正在撰写学位论文,题目是《狗税之过去与未来》。您会同意,我跟姑娘啦,爱情歌曲啦,月亮啦之类的蠢事是根本无缘的。
早晨。十点钟。我的 maman①给我斟好一杯咖啡。我喝完,就走到外面小阳台上去,打算立刻动手写论文。我拿出一张干净纸,把钢笔在墨水里蘸一蘸,写出题目:《狗税之过去与未来》。我想了一忽儿,写道:“历史的概述。根据希罗多德②和色诺芬③著作中的某些暗示来推断,狗税的起源应该追溯到……”可是写到这儿,我却听见了极其可疑的脚步声。我从小阳台上往下看,瞧见一个姑娘,生着长长的脸和长长的腰。她的名字好象是娜坚卡或者瓦连卡,不过这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她在找什么东西,装出没看见我的样子,嘴里小声哼着:你可记得那个充满欢乐的曲调,……我把我写完的那些字重看一遍,想要接着写下去,可是这时候,那个姑娘做出看到了我的样子,用悲伤的声调说:“您好,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您再也想不到我有多么倒霉!昨天我出来散步,把我镯子上的一颗小珠子弄丢了!”
我把这篇论文的开端重看一遍,描了描“狗”字的一钩,打算接着写下去,然而姑娘却不肯罢休。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她说,“劳您的驾,送我回家去吧。卡烈林家有一条大狗,我不敢一个人走。”
这真没有办法,我就放下钢笔,走下楼去。娜坚卡或者瓦连卡就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路往她的别墅走去。
每逢我有责任挽着太太或者姑娘的胳膊一块儿走路,不知什么缘故,我总觉得自己好比一只钩子,上面挂着肥大的皮大衣。我们不妨背地里说一句,这个娜坚卡或者瓦连卡是个热情的人(她爷爷是亚美尼亚人),她有一种本领,善于把她全身的重量一齐压在你的胳膊上,而且善于象蚂蟥似的贴紧您的身子。我们就照这样走着。……走过卡烈林家,我看见一只大狗,使我想起了狗税。我伤心地想起那篇已经写开了头的文章 ,叹一口气。
“您为什么叹气?”娜坚卡或者瓦连卡问道,她自己也叹一口气。
现在我得附带声明一下。娜坚卡或者瓦连卡(现在我才想起来她大概叫玛宪卡),不知什么缘故,以为我爱上了她,因此认定她有一种仁慈的责任,应该永远怀着怜悯的心情对待我,用话语来医疗我心灵的创伤。
“您听我说,”她站住,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叹气。您爱着一个人,对了!不过我用我们友谊的名义恳求您,请您相信您所爱的那个姑娘是深深尊敬您的!她不能报答您的爱情,她的心早已属于别人了,这能怪她吗?”
玛宪卡的鼻子发红,胀大,眼睛里含满泪水,她分明在等我回答,不过幸好我们走到她的别墅了。……玛宪卡的母亲坐在露台上,她是个心地善良、思想守旧的女人。她看一 眼她女儿激动的脸色,又久久地瞅着我,叹口气,仿佛想说:“唉,年轻人啊,你们甚至连瞒住外人都不会呀!”露台上除她以外,坐着几个花花绿绿的姑娘,还有我的一个邻居,一 个退伍的军官,在最近一次战争中,他左边的鬓角和右边的胯骨受了伤。这个不幸的人象我一样抱定目的,要利用这个夏天做文学工作。他正在写《军人回忆录》。他象我一样每天早晨做他那可敬的工作,可是刚刚写完“我生在”,小阳台下面就出现一个瓦连卡或者玛宪卡,这个负伤的“上帝的奴隶”就被她押走了。
所有坐在露台上的人,都在收拾一种蹩脚的果子,用来做果酱。我鞠过躬,打算走掉,可是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尖声叫着,抢走我的帽子,硬要我留下来。我只好坐下。她们拿给我一碟果子和一根发针。我就动手收拾果子。
花花绿绿的姑娘们讲起男人。有的男人好看,有的漂亮而不可爱,有的不漂亮反而可爱,有的如果鼻子不象顶针,就不难看了,等等。
“您呢, m …r nicolas④,”瓦连卡的母亲对我说,“不漂亮而可爱。……您脸上有那么一种神情。……不过,”她叹口气说,“对男人们来说,重要的不是漂亮,而是智慧。……”姑娘们纷纷叹气,低下眼睛。……她们也同意,对男人们来说,重要的不是漂亮,而是智慧。我斜起眼睛看一下镜子里我的映像,想判断我究竟可爱不可爱。我看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和乱蓬蓬的胡子、唇髭、眉毛。两颊上和眼睛底下的汗毛密密麻麻,简直成了一片小树林,我那个结实的鼻子在这片小树林里耸出来,就象消防队的了望台。不用说,这副尊容可真够瞧的!
“不过呢, nicolas,您是以您的精神品质见长的,”娜坚卡的母亲叹口气说,仿佛在加强她心里一个隐秘的想法似的。
娜坚卡为我难过,不过她转念想到对面坐着一个爱上她的人,又分明感到极大的乐趣。姑娘们谈完男人,又讲爱情。
关于爱情讲了很久以后,有个姑娘站起来,走掉了。余下的客人就开始议论走掉的姑娘。大家都发现她愚蠢,讨厌,难看,说她的肩胛骨简直生得不是地方。
可是谢天谢地,最后我的 maman派来一个女仆,叫我回 去吃饭。现在我可以离开这伙讨厌的人,去继续写我的论文了。我就站起来,向大家鞠躬。瓦连卡的母亲、瓦连卡本人、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却把我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说我没有任何权利走掉,因为我昨天曾答应跟她们一块儿吃午饭,饭后还要到树林里去采菌子。我呢,只好鞠躬,坐下。……我的灵魂里沸腾着憎恨,我觉得再过一忽儿我就会大发脾气,我可没法给自己担保。然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