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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长嗽了嗽喉咙,把他那张纸上写的东西涂掉了。
“我毁掉六张纸了,”他生气地说。“这简直是没有心肝!”
“您写吧,写吧,恩人!”书记官小声说。“我不打搅您!
我小声讲话。我凭良心对您说吧,斯捷潘·弗兰崔奇,“他用差不多听不清的声音说,”自己家里做的加香料的白兰地比任什么香槟都好。您喝下头一杯,就觉得您的灵魂浸透一股香气,好象落在一个迷宫里,好象您不是坐在家里的圈椅上,而是在澳洲一 个什么地方,骑着一 只极柔软的鸵鸟似的。……“”哎,我们走吧,彼得·尼古拉伊奇!“副检察官说,焦急得抖了抖腿。
“对了,”书记官接着说。“喝白兰地的时候,顶好点上一 支雪茄烟,吐出一个个烟圈,这当儿您的脑子里就会生出美妙的幻想,仿佛您做了最高统帅,或者娶了个人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她成天价在您窗前一个池塘里跟金鱼一块儿游来游去。她游着水,您呢,对她叫道:”宝贝儿,来吻我一下吧!‘“”彼得·尼古拉伊奇!“副检察官哀叫道。
“对了,”书记官接着说。“您吸完烟,就提起您长袍的下摆,往您的床边走去!您就这么仰面躺着,肚子朝上,手里拿过一张报纸来。临到您的眼皮要合起来,周身有了睡意,您看点政治消息倒会觉得挺舒服:很可能,比方说,奥地利办坏了一件什么事,法国得罪了一个什么人,罗马教皇倒行逆施,您照这么看下去,会很愉快呢。”
审判长跳起来,把钢笔丢在一旁,两只手抓住帽子。副检察官早已忘掉他的胃炎,急昏了头,也跳起来。
“走吧!”他叫道。
“彼得·尼古拉伊奇,那么您的个人意见书怎么办呢?”书记官惊慌地说。“您什么时候才把它写完呀,恩人!要知道六 点钟您就得坐车回城去了!”
审判长摆一摆手,往门口跑去。副检察官也摆一摆手,拿起皮包,跟审判长一块儿走出去。书记官叹口气,用责备的眼光瞧着他们的后影,动手收拾文件。
「注释」
①希腊神话中人身鸟足的女妖,住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常用歌声诱惑水手,然后将他杀死。
……
契诃夫1887年作品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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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杰敏契耶夫的农庄总管美里统·希希金经不起云杉林里的闷热,疲惫无力,周身粘满蜘蛛网和针叶,背着枪往树林边上走去。他的达木卡是一条介乎家犬和猎犬之间的杂种狗,异常消瘦,怀着身孕,把湿尾巴夹在两条腿中间,缓缓地跟随主人走着,竭力避免碰伤自己的鼻子。这是个令人不快的、阴霾的早晨。从薄雾笼罩着的树木上,蕨草上,滴下大颗的水珠。树林的潮气发散出一股刺鼻的霉烂气味。
前面,在云杉林的尽头,立着一些桦树,从那些树干和树枝之间望出去,可以看见雾濛濛的远方。桦树外面,有个人在吹一支自己做的牧笛。吹笛的人只吹出五六个音,懒洋洋地拖着长声,并不打算吹出一个旋律,但是这尖利的笛声还是带着一种凄厉的、十分愁闷的意味。
当他走到树木渐渐变得稀疏,云杉跟小桦树混在一起的地方,美里统就瞧见一群牲口。腿上拴着绊绳的马和牛羊在灌木丛中闲步,不时碰得枝桠发出噼啪的响声,伸出鼻子去闻树林里的杂草。树林边上有个老牧人,倚着一棵湿渌渌的小桦树站着,身子精瘦,穿一件破烂的原色粗呢外衣,没戴帽子。他眼望着地下,正在想心事,显然是不在意地吹着芦笛。
“你好,老大爷!求上帝保佑你!”美里统打招呼说,声音又尖细又沙哑,跟他的魁伟身材和又大又胖的脸相全不相称。“你的笛子吹得真好!你在放谁家的牲口?”
“阿尔达莫诺夫家的,”牧人不起劲地回答说,把芦笛塞到怀里去了。
“这么说,这个树林也是阿尔达莫诺夫家的?”美里统往四下里看一眼,问道。“可不是,真是阿尔达莫诺夫家的。……原来我完全迷路了。我的脸全给树枝划破了。”
他在湿地上坐下,动手用报纸卷纸烟。
这个人在各方面,不管是笑容也好,眼睛也好,纽扣也好,盖不严剪短头发的脑袋的帽子也好,都跟他那细声细气的说话声一样显得微弱细小,跟他的高身量、宽体格、胖脸不相称。每逢他说话和微笑,他那张刮光胡子的胖脸和他的全身就流露出一种女人气的、胆怯而温顺的意味。
“哎,这种天气啊,求上帝发发慈悲吧!”他说,摇晃着脑袋。“燕麦还没收割呢,可是小雨却好象下个没完,上帝保佑吧。”
牧人瞧一眼下着毛毛细雨的天空,瞧一眼树林,瞧一眼总管的湿衣服,想一想,却什么话也没说。
“整个夏天都是这样,……”美里统叹口气说。“这对农民们不好,对老爷们也不是什么快活事。”
牧人又看一下天空,想一想,开口了,声调抑扬顿挫,仿佛在细嚼每一个字似的:“样样事都走上了一条路。……好事总归等不到了。”
“你们这儿怎么样?”美里统点上烟,问道。“你在阿尔达莫诺夫的林间空地上见过成群的乌鸡吗?”
牧人没有马上答话。他又瞧一下天空,瞧一下两旁,沉吟不语,眨巴眼睛。……看来,他把自己说出的话看得非同小可,为了增加他的话的价值,总是极力慢条斯理地讲出来,多少带点庄重的腔调。他脸上的神情现出老年人的锐敏和稳重,由于他鼻梁中间凹陷,鼻孔向上翻,他的面容就显得狡猾和讥诮了。
“不,我好象没看见过,”他回答说。“我们的猎人叶烈木卡说过,他在伊里亚节来到普斯托谢附近,惊起过一群乌鸡,不过他大概是胡说。这儿的飞鸟很少。”
“对了,朋友,很少。……到处都很少!在这儿打猎,平心而论,简直是白费劲,不值得一干。野鸟根本没有,就是有一点,也犯不上弄脏你的手,它们还没长大呢!它们小得一丁点儿,连瞧一眼都觉得难为情。”
美里统笑一笑,摆摆手。
“在这个世界上,样样事情都叫人好笑,没有别的!如今那些鸟儿也变得不近情理,连孵卵都比先前迟了,有些鸟儿直到圣彼得节 ①还没孵完卵。这话千真万确!”
“样样事情都走上了一条路,”牧人说,扬起脸来。“去年野鸟本来就少,今年更少,再过五年大概就一只也没有了。依。
我看,过不了多久,慢说是野鸟,别的鸟也一只都剩不下。“
“不错,”美里统沉思一下,同意说。“这话是实在的。”
牧人苦笑一下,摇摇头。
“奇怪!”他说。“它们都到哪儿去了?大约二十年前,我记得,这儿又有鹅,又有仙鹤,又有鸭子,又有乌鸡,铺天盖地,多极了!那年月,老爷们合伙到这儿来打猎,你就光是听见:砰砰砰!砰砰砰!大鹬啦、田鹬啦、麻鹬啦,要多少有多少,小水鸭子和鹬简直跟椋鸟一般多,或者不妨说跟麻雀一般多,数都数不清!可是现在它们都上哪儿去了?就连猛禽也看不见了。鹫也好,隼也好,雕鸮也好,都无影无踪了。……各种野兽也越来越稀少。如今,老弟,狼和狐狸都成了稀罕物,更不用说熊和水貂了。可是从前,连驼鹿都有!四十年来,我年年看着上帝的作为,认定样样事情都走上了一条路。”
“走上了哪条路呢?”
“走上了下坡路,年轻人。……大概是毁灭的路。……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已经到完蛋的时候了。”
老人戴上帽子,开始眺望天空。
“可惜啊!”他沉默一忽儿,叹口气说。“上帝啊,多么可惜!当然,这是上帝的旨意,这个世界又不是我们创造的,不过话说回来,老弟,这总叫人觉得可惜。就是一棵树枯死,或者比方说,一头奶牛断了气,人都会舍不得,要是整个世界都完蛋,我的好人,你会怎么想呢?好东西这么多,主啊,耶稣!又有太阳,又有天空,又有树林,又有河流,又有野兽,这些东西都是创造出来,彼此顺应,搭配起来的。各有各的用处,各守各的本份。可是这些东西都要完蛋了!”
牧人脸色发红,现出忧郁的笑容,他的眼皮颤动起来。
“你说这个世界要完蛋了,……”美里统思索着,说道。
“也许,世界的末日很快就要来到,不过单凭鸟儿是没法下断语的。鸟儿不一定能说明问题。”
“不光是鸟儿嘛,”牧人说。“野兽也是这样,牲口也是这样,蜜蜂也是这样,鱼也是这样。……你不信我的话,就去问别的老人好了。人人都会对你说,如今的鱼跟从前大不相同了。海里也罢,湖里也罢,河里也罢,鱼一年年少下去。在我们这条彼斯昌卡河里,我记得,从前捕得到一俄尺长的梭鱼,而且江鳕也多,另外还有圆腹鲦,还有鳊鱼,每种鱼都长得象个样子,如今呢,要能钓着一条小梭鱼或者四分之一
俄尺长的鲈鱼,就得谢天谢地。连地道的梅花鲈也没有了。一 年比一年差,过不了多久就会一条鱼也没有了。现在再拿河来说吧。……河恐怕也要干!“
“这是实话,河要干了。”
“说的就是嘛。河一年年浅下去,老弟,再也不象先前那么深了。还有那边,你看见那些灌木了吧?”老人往一边指着,问道。“灌木后面原有一道旧河床,名叫大河湾。我父亲生前,彼斯昌卡河就流过那儿。现在你瞧,恶魔把它搬到哪儿去了?
河床改道了。你记着就是,改来改去,总有一天河全干了完事。库尔加索沃村的后边,本来有沼泽和池塘,现在都到哪儿去了?还有那些小溪,都上哪儿去了?当初我们这个树林里,就有一条小溪流过,那条溪可不算小,庄稼汉常在那里放下鱼篓子捉梭鱼,野鸭子就在河边过冬,现在呢,就是到了春汛,小溪里也没有多少水。是啊,老弟,不论往哪边看,到处都很糟。到处一样!“
紧跟着是沉默。美里统深思不语,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他希望能想起自然界中哪怕有一处还没给这种普遍的毁灭碰到的地方。有些光点滑过薄雾和斜飘的雨丝,犹如掠过毛玻璃一样,立刻又消灭了。这是升上来的太阳,极力要穿透云层,照到地面上来。
“再者树林也……”美里统嘟哝说。
“树林也是一样,……”牧人附和道。“有的树砍掉了,有的起了火,有的枯死了,可是新的却没有长出来。只要有新长出来的,马上就给人砍掉。今天刚长出来,明天一看,已经给人砍掉了。照这样没完没了地干,早晚有一天什么也剩不下。我的好人,我从农奴解放那年②起给村社放牲口,那以前是给老爷们放牲口,总到这个地方来。我活了一辈子,记不得有哪年夏天我没到这儿来过。我一直注意上帝的作为。我啊,老弟,足足看了一辈子,现在我认定,凡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都在走下坡路。黑麦也罢,蔬菜也罢,花儿也罢,都走上了一条路。”
“不过人倒变好了,”总管说。
“哪点儿好呢?”
“聪明多了。”
“聪明倒是聪明多了,这话不错,年轻人,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临到灭亡的当口,人聪明了又有什么意思?聪明也不顶用,反正要完蛋。要是野鸟没有了,猎人再怎么聪明,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是这么想:上帝一手把聪明赐给人,一手却把力量收回去了。人变得弱了,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