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泻人河中的。峡谷两边的斜坡上长满了小橡树林;泉水近旁是一片青翠的草地,草长得很短,整片草地仿佛天鹅绒一般;阳光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清凉的、银色的泉水。我好不容易
来到泉水边,草地上放着一个桦树皮做的水勺,那是过路的农人留下给大家用的。我喝足了水,在荫凉处躺下来,向周围扫。泉水注入小河的地方形成湾,那儿老是泛着一片涟漪。就
在水湾旁坐着两个老头,背对着我。其中一个身体壮实,个头高大,身穿整洁的深绿色长外衣,头戴毛绒便帽,正在钓鱼;另一个身体瘦小,穿的是一件带补丁的棉毛上衣,没有戴帽
,膝上放着一小罐鱼饵,有时摸,摸自己白发苍苍的头,像是要挡点阳光。我细细打量了他,认出他就是舒米希诺村的斯捷普什卡。请读者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个人。
距我的村庄几俄里远的地方,有个叫舒米希诺的大村庄,村上有一座石结构教堂,它是为修士圣科济马和圣达米安而修建的。教堂对面有一座曾显赫一时的宽敞的地主大宅,大宅
周围有各种各样附建的房屋棚舍,如杂用房、作坊、马厩、地窖、马车棚、澡堂、临时伙房、供客人和管理人员住的厢房、花房、民众娱乐房以及其它大小用房。在这个宅院里住的是
一家地主老财,他们的日子一直是过得安安稳稳的。不料在一天早晨,他们的全部家当突然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于是这地主一家便迁往另一处住了,这儿的宅院便开始荒废了。宽敞
的废墟变成了菜地,一些地方留下一堆堆砖头瓦块,和先前屋基的残迹。人们用没被烧坏的圆木马马虎虎地钉了一间小屋,用船板盖了屋顶,那船板是十来年前为建造哥特式亭台而购
置的。主人让园丁米特罗方带着妻子阿克西尼娅以及七个孩子住进这个小屋,并派他种瓜种菜,供住在一百五十俄里外的主人家食用,又指派阿克西尼娅照管那头以高价从莫斯科买来
的季罗里种母牛,不过,很遗憾,这头母牛已丧失了生殖能力,因此胄买来后就没有产过奶;她还得饲养一只烟色的凤头公鸭,这是唯一的“老爷家的”家禽;孩子们由于年幼,没有
派他们任何差使,这倒使他们完全成了懒骨头。我曾有两次在这个园丁家里借宿:路过时常向他买些黄瓜,可天知道为什么他的黄瓜在夏天便长得那么老大,皮黄而厚,淡而无味。就
是在他家里我头一回见到了斯捷普什卡。除了米特罗方一家,还有一个托基督的福寄住在一个士兵的独眼妻子那间小屋里的年老失聪的教会长老格拉西姆。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其他
家仆留在舒米希诺村了,因为我要向读者介绍的这个斯捷普什卡一般不能算作人,尤其不能把他算作家仆。在社会里,任何人总有不管什么样的地位,总有不管什么样的关系;任何家
仆,即使不拿工钱,至少也得有他一份所谓的“口粮”,可是斯捷普什卡则绝对没有拿过任何补贴什么的,他无亲无故,无人知道他的生死存亡。此人简直没有来历,没有人谈起他,
人口调查簿上也不见得查得到他。有些不明不白的传闻说,他从前当过某某人的侍仆;然而,他是何人,来自何方,是何人之子,如何成了舒米希诺村的村民,他那牛知从何年何月起
就穿在身上的棉毛外衣是如何搞到的,他住在何处,何以为生等等诸多问题,绝对没有人能知道一星半点,老实说,也没有人去考查这些问题。特罗菲梅奇老爷爷是个很了解所有家仆
的四代家谱的人,就连他也只提起过一次,他说,他记得已故的老爷阿列克塞。罗曼内奇旅长当年出征归来时,用辎重车载回的那个土耳其女子就是斯捷潘④的亲戚。按俄国的古老习
俗,每逢节日,就用荞麦馅饼和烧酒普遍赏赐和款待大家,即使在这种节日里,斯捷普什卡也不来到摆好的餐桌和酒桶旁边,他不鞠躬行礼,也不前去吻老爷的手,不当着老爷的面一
口气饮干由管家的胖手斟得满满的一杯酒,以表示对老爷健康的祝福;除非有个好心人经过,把一块吃剩的馅饼分给这个可怜虫。在复活节,人们按习俗吻他的脸,而他也不卷起油腻
腻的袖子,不从后边口袋里掏出红鸡蛋,也不喘着气、眨着眼把红鸡蛋献给少爷以至太太。夏天他住在鸡窝近边的贮藏室里,到冬天则住在澡堂的更衣室里;最寒冷的时候便到干草棚
里过夜。人们对他看习惯了,有时甚至给他一拳踢他一脚,但没有人跟他说说话,他本人也好像生来没张过嘴一样。那场火灾之后,这个被丢下不管的人便栖身在,或像奥廖尔人所说
的,“躲藏”在园丁米特罗方家里。园丁对他不理不睬,既不对他说,“住在我这里吧”,也没有让他滚蛋。斯捷普什卡也不算是住在园丁家里,他是凑凑合合地歇宿在菜园子里,他
来来去去、一举一动都无声无息;打喷嚏、咳嗽时都蒙上手,害怕出声,他老是忙忙碌碌,奔前奔后,活像蚂蚁,这全是为了饲口,纯粹是为了有口饭吃。说真的,要是他不从早到晚
为自己的吃饭奔忙操心的话,那么我的斯捷普什卡已成了饿死鬼了。
糟就糟在朝不保夕,吃了上一顿,没有下一顿!有时斯捷普什卡坐在篱笆旁啃萝卜或是嚼胡萝卜,或者低着头切碎那肮里肮脏的白菜帮;有时呼哧呼哧地把一桶水提到某处去;有时
在小沙锅下边生火,从怀里掏出几块黑乎乎的玩意扔在锅里;有时在自己的小贮藏室用木头敲敲打打,钉钉子,做个搁面包的小架子。他干这种活时都是不声不响的,像是偷偷摸摸地
干:有人瞧一眼,他就躲开了。有时他突然离开三两天;他的失踪当然也没有人发觉……过不多久,一瞧,他又在那里了,又在篱笆旁偷偷地给沙锅生火煮吃的了。他的脸蛋很小,有
一双黄色的小眼睛,头发直遮到眉毛,小鼻子尖尖的,耳朵特大,显得透亮,活像蝙蝠的耳朵,胡子像是两星期前剃的,老是留得不长不短。这就是我在伊斯塔河岸上遇到的与另一个
老头呆在一起的那个斯捷普什卡。
我走到他们身旁,向他们问了好,然后便挨着他们坐下来。斯捷普什卡的那位同伴我也认出来是位熟人:他是彼得.伊利奇伯爵家的已获自由的农奴米海洛?萨韦利耶夫,绰号叫“
雾”。他常住在那个患肺病的波尔霍夫城小市民——一家客店的老板那里,我经常在那家客店里投宿。乘车经过奥廖尔大道的年轻官员以及其他有闲情的人(那些沉睡在条纹羽毛褥子里
的商人则无心及此)至今还可以发现离那个特罗伊茨基大村庄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木建的两层楼房屹立在路旁,房顶已经塌了,窗户已经钉死,完全被废。在阳光普照、天气晴朗的中午
时分,你很难想象有比这遗址更凄凉的景象了。早先在这里住的是彼得?伊利奇伯爵,他是当年有钱有势的显赫人物,以好客闻名。他的家里常常云集着全省的名流显要,客人们在他的
家庭乐队的震耳欲聋的乐声中,在花炮和焰火的噼啪声中尽情地跳呀,玩呀,热闹非常。如今,因途经这座荒废了的贵族豪华宅第而勾起对往昔和青春岁月的感叹和回忆的。
大概不止是一位老太太吧。伯爵长年地大摆筵席,带着亲切的微笑来往周旋于众多的百般奉承的宾客之中。但不幸的是他的产业不够他一生挥霍。他彻底破产了,于是便前往彼得
堡,想在那边谋个一官半职,但还未等到什么结果,就死在旅馆里了。“雾”曾在伯爵家里当过管家。伯爵还健在时,他就领到了解放证书。此人约七十岁左右,有一张端正而讨人喜
欢的脸。他几乎总是面露微笑,如今只有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人才像他那样笑得慈善而优雅。说话时,双唇慢慢地开开合合,亲切地眯起眼睛,说话带点鼻音。他擤鼻子、嗅鼻烟都显得
不慌不忙,像在办件要事。
“怎么样,米海洛?萨韦利伊奇,”我开始说,“钓到鱼了吗?”“您瞧一瞧鱼篓吧:钓到了两条鲈鱼,还有五条大头秽呢……给他看看,斯捷普什卡。”
斯捷普什卡把鱼篓递给我看。“你近来好吗,斯捷潘?”我问他。没……没……没什么,老爷,马马虎虎,”斯捷潘讷讷地回答,仿佛舌头上压着重东西。“米特罗方身体好吗?”
“他身体很好,可……可不是,老爷。”这可怜的老头转过脸去。
“鱼不怎么爱上钩,“‘雾”说起话来,“热得真够呛;鱼全躲进树丛下睡觉了……替我装个鱼饵吧,斯捷帕③。(斯捷普什卡取出一条虫子,放在手掌上,拍打了两下,安在钓钩
上,吐了唾沫,递给了“雾”。)谢谢,斯捷帕……老爷,您,”他接着向我说,“是去打猎吗?”
“是呀。”
“唔……您的狗是英国种或是纽芬兰种?”
这老家伙一有机会就喜欢显摆自己,他的用意是让人知道。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不知道它是什么种,可是它挺好。”“晤……您还有一些狗吧?”
“家里养了两群呢。”
“雾”微微一笑,摇摇头。
“确是这样:有的人对狗很着迷,可有的人白送他也不要。依我的浮浅之见,我以为养狗可以说主要是为了摆谱儿……想让一切都显得体面:让马显得体面,让养狗的仆人也显得
体面,一切都得体面。已去世的伯爵——愿他进天国!——说实话,生来就不是一个猎人,可他也养狗,一年里出去打一两回猎。养狗的仆人穿起镶金边的红外套,集合在院子里,吹起
号角;伯爵大人出来了,他们给伯爵大人牵过马,扶他上马,猎手的头头把大人的脚套进马蹬,然后摘下帽子,用帽子托着缰绳递上去。伯爵大人的马鞭一响,养狗的仆人们便吆喝起
来,拥出院子。马夫骑着马跟在大人后面,用绸带子牵着主人的两只宠爱的狗,小心照看着……马夫他高高地骑在哥萨克马的马鞍上,容光焕发,大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当然罗,
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少不了有宾客。多么开心,多么派头……咳,挣脱了,鬼东西!”他拽了下钓竿,突然说。
“听说,伯爵这辈子过得挺风光的,是吗?”我问道。老头往鱼饵上吐了口唾沫,把钓钩抛下去。
。。!
猎人笔记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