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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耶夫觉得她的白毛皮边和她的嗓音讨厌,就从她身边走开了。他感到又热又闷,他的心开始跳得挺慢,可是很猛,就跟锤子敲击似的:一 !二 !三 !
“我们走吧!”他拉拉艺术家的袖子说。
“等一会儿,让我跳完舞再说。”
艺术家和医科学生快要跳完卡德里尔舞,瓦西里耶夫为了不再看那些女人,就观察乐师们。一个仪表优雅、戴着眼镜、面貌很象巴赞元帅⑦的老人正在弹钢琴。一个青年留着淡褐色的胡子,穿着顶时髦的衣服,在拉提琴。那青年的脸容并不愚蠢,也不枯瘦,而且正好相反,聪明,年轻,鲜嫩。他的装束讲究,而且风雅,他的提琴也拉得很有感情。这就来了一个问题:他和那位仪表优雅的老人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他们坐在这地方怎么会不害臊呢?他们瞧着那些女人会有什么感想呢?
要是那架钢琴和那把提琴是由两个衣衫褴褛、饿得发慌、闷闷不乐、喝醉了酒、脸容愚蠢或枯瘦的人弹奏,那么他们在这儿出现也许还容易理解。照目前这种情形,瓦西里耶夫却没法理解了。他想起从前读过的关于堕落的女人的故事,他如今却发现那个带着惭愧的笑容的人的形象跟他眼前所看见的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觉得自己看见的仿佛不是堕落的女人,却象是属于另一个完全独特的世界里的人,那世界对他来说既陌生又不易理解,要是以前他在戏院的舞台上看到这个世界,或者在书本里读到这个世界,他一定不会相信。
……
那个衣服上镶着白毛皮的女人又扬声大笑,高声说了一 句难听的话。一种嫌恶的感觉抓住他。他脸红了,走出房间去。
“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艺术家对他喊道。
四
“方才我们跳舞的时候,”医科学生说,这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走出来,到了街上。“我跟我的舞伴攀谈了一阵。我们谈的是她第一回恋爱。他,那位英雄,是斯摩棱斯克城的会计,家里有妻子和五个孩子。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跟爹妈住在一块儿,她爹卖肥皂和蜡烛。”
“他是用什么来征服她的心的?”瓦西里耶夫问。
“他化了五十个卢布替她买了内衣。鬼才知道是怎么回 事!”
“这样看来,他倒会从他舞伴那儿打听出她的恋爱史来,”瓦西里耶夫想到医科学生。“可是我却不会。……”“诸位先生,我要回家去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种地方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才好。而且我觉得无聊、厌恶。这儿有什么可以叫人快活的呢?要是她们是人,倒也罢了,可是她们是野人,是动物。我要走了。你们呢,随你们的便好了。”
“别这样,格利沙⑧,格利果利,好人,……”艺术家苦苦哀求道,缠住瓦西里耶夫。“来吧!我们再去逛一家,然后就滚它的!……求求你!格利沙!”
他们劝得瓦西里耶夫回心转意,领他走上楼梯。那地毯、镀金的栏杆、开门的守门人、装饰前堂的彩画墙面,处处都使人感到街的风尚,不过更加完备,更加壮观罢了。
“真的,我要回家去!”瓦西里耶夫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得了,得了,老兄,……”艺术家说,吻他的脖子。
“别耍脾气。……格利果利,做个好朋友!我们一块儿来的,我们也一块儿走。你这个人也真不近人情。”
“我可以到街上去等你们。真的!我觉得这种地方讨厌!”
“得了,得了,格利沙。……既是这种地方讨厌,那你就从旁观察一下吧!你明白吗?观察一下!”
“一个人总得客观地考察万物才行,”医科学生严肃地说。
瓦西里耶夫走进客厅,坐下来。房间里除了他和他的朋友以外,还有许多客人:两个步兵军官,一个秃顶、白发、戴金边眼镜的绅士,两个测量学院的未长须的青年学生,一个醉醺醺的、有着演员脸相的男子。所有的姑娘全跟那些客人作伴去了,理也不理瓦西里耶夫。只有一个穿着a la aida⑨的衣服的姑娘斜起眼看了看他,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笑了笑,打着呵欠说:“来了个黑发男子。……”瓦西里耶夫心跳起来,脸上发烧。他一方面在这些客人面前觉得害臊,一方面感到腻味和苦恼。他脑子里老是有一 个念头煎熬着他:他,一个正派的、热情的人(他至今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却憎恨这些女人,对她们除了厌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他既不怜悯这些女人,也不怜悯那些乐师和那些仆役。
“这是因为我没有努力去了解她们的缘故,”他想。“与其说她们象人,不如说象动物,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仍旧是人,她们有灵魂。先得了解她们,然后才能下判断。……”“格利沙,别走,等等我们!”艺术家朝他喊了这么一句,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医科学生不久也不见了。
“对了,得努力了解一下才行。这样是不行的,……”瓦西里耶夫接着想下去。
他开始紧张地注意每个女人的脸,寻找惭愧的笑容。可是,要么他不善于考察她们的脸,要么这些女人没有一个觉得惭愧,总之,他在每张脸上看见的只有那呆板的表情:那种日常的庸俗的烦闷和满足。愚蠢的眼睛,愚蠢的笑容,愚蠢刺耳的语声,无耻的动作,此外就没有别的了。大概她们过去都有一段风流韵事,对象是个会计,起因是五十卢布的内衣,而目前呢,她们在生活里没有别的乐趣,只求有咖啡喝,有三道菜的午饭吃,有酒喝,有卡德里尔舞跳,能够睡到下午两点钟……就行了。
既然一点也看不到惭愧的笑容,瓦西里耶夫就寻找有没有一张清醒明白的脸。他的注意力落在一张苍白的、有点困倦的、无精打采的脸上。……那是一个黑发女人,年纪不算很轻了,穿一身亮闪闪的衣服。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瞧着地板想心事。瓦西里耶夫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仿佛无意中在她身旁坐下来。
“我得先说些俗套头,”他想,“然后再转到严肃的问题上。
……“
“您穿的这身衣服好漂亮!”他说,用手指头摸了摸她那三角头巾上的金线穗子。
“哦,真的吗,……”黑发女人无精打采地说。
“您是哪儿人?”
“我?远得很。……切尔尼戈夫省人。”
“好地方。那地方好得很。”
“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我们不在那儿,就会觉着它好。”
“可惜我不会形容大自然,”瓦西里耶夫想。“要是我会形容一下切尔尼戈夫的风景,就说不定会打动她的心。没问题,那地方既是她的家乡,她一定爱那地方。”
“您在这儿觉得烦闷吗?”
“当然,无聊得很。”
“您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
“我上哪儿去呢?去要饭吗?”
“就是要饭也比在这儿过活轻松得多。”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要过饭吗?”
“对了,从前我没钱交学费的时候,四处告帮来着。即使我没要过饭,这层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叫化子不管怎样总算是个自由人,您却是个奴隶。”
黑发女人伸了个懒腰,把困倦的眼睛转过去瞧着仆役,他正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玻璃杯和矿泉水。
“请我喝一杯黑啤酒吧,”她说,又打了个呵欠。
“黑啤酒,……”瓦西里耶夫想,“万一你的弟兄或母亲这当儿走进来,你会怎样?那你会怎么说?他们又会怎么说?
我看,那会儿才该要一杯黑啤酒呢。……“忽然传来了哭泣的声音。从仆役端着矿泉水走进去的那个隔壁房间里,很快地走出一个金发男子,满脸通红,瞪着气呼呼的眼睛。他身后跟着高大肥胖的鸨母,尖着嗓子嚷道:”谁也不准许您打姑娘的嘴巴!我们招待过身份比你高得多的客人,他们都不动手打人!骗子!“
人声喧哗。瓦西里耶夫心里害怕,脸色发白。隔壁房间里有人号啕痛哭,哭得那么伤心,受了欺凌的人就是这样哭的。他这才领会到,在这儿生活的确实是人,真正的人,她们跟别处的人一样也会觉得受委屈,难过,哭泣,求救。……原本那种沉重的憎恨和厌恶的感觉就变成深切的怜悯和对打人者的气愤。他跑进有哭声的房里去。隔着一张桌子,隔着大理石桌面上摆着的好几排酒瓶,他看见一张痛苦的、沾着泪痕的脸,他就朝那张脸伸过手去,还朝桌子迈进一步,可是立刻又害怕地退回来。原来那哭泣的女人喝醉了酒。
人们围着那个金发男子,瓦西里耶夫却从这闹嚷嚷的人群中挤出来,心灰意懒,战战兢兢,跟孩子似的,他觉得这个陌生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世界里的人仿佛要追他,打他,拿下流话骂他似的。……他从挂衣钩上摘下他的大衣,一口气跑下楼去了。
五
他站在妓院附近,倚着一道围墙,等他的朋友们出来。钢琴和提琴的声音欢畅,放纵,撒野,悲伤,在空中合成一片杂音,这混乱的声音跟先前一样,好象是黑暗里房顶上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乐队在调弦。要是抬头往黑暗里看一眼,那么整个漆黑的背景上布满活动着的白点:天在下雪。雪片落进灯光照到的地方,就在空中懒洋洋地飘飞,跟羽毛一样,而且更加懒洋洋地落到地下。在瓦西里耶夫的四周,细雪成团地旋转,落在他的胡子上,眉毛上,睫毛上。……马车夫、马、行人全变白了。
“雪怎么会落到这条巷子里来!”瓦西里耶夫想。“这些该死的妓院!”
他的腿因为方才跑下楼梯而累得发软。他喘着气,仿佛在爬山似的。他的心跳得那么响,连他自己也听得见。他给一种欲望煎熬着,打算赶快走出这条巷子,回家去,可是另外还有一种欲望比这欲望更强烈,那就是一心要等着他的朋友出来,好把自己的沉重感觉向他们发泄一下。
这些妓院里有许多事情他弄不懂,那些沉沦的女人的灵魂对他来说仍旧跟从前一样神秘,不过他现在才明白这儿的情形比可能设想的还要糟得多。要是那个服毒自尽的、自觉有罪的女人叫做堕落的女人,那么要想给眼前这些随着杂乱的乐声跳舞、说出一长串下流话的女人起一个恰当的名字就难了。她们不是正在毁灭,而是已经毁灭了。
“这儿在干着坏事,”他想,“然而犯罪的感觉却没有,求救的希望也没有。人们卖她们,买她们,把她们泡在酒里,叫她们染上种种恶习,她们呢,跟绵羊似的糊里糊涂,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懂,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他也明白,凡是叫做人的尊严、人格、上帝的形象的一 切,在这里都受到彻底的玷污,用醉汉的话来说,就是“整个儿垮了”,这是不能单单由这条巷子和麻木的女人负责的。
一群大学生走过他面前,周身沾满白雪,快活地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学生站定下来,瞧一眼瓦西里耶夫的脸,用醉醺醺的声音说:“咱们是同行!喝醉了,老兄?对不对,老兄?没什么,去痛快一下!走!别垂头丧气,好小子!”
他抓住瓦西里耶夫的肩头,把自己的又冷又湿的小胡子凑到他脸上,然后脚下一滑,身子摇摇晃晃,摇着两只手说:“站稳,别摔跟头!”
他笑起来,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
从嘈杂的声音里,传来了艺术家的声音:“不准你们打女人!我不准,真该死!你们这些流氓!”
门口出现了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