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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割开紫红色胳膊上的两个脓疮,扎上绷带,然后到女病房去,在那儿给一个女人的眼睛动手术。妖精始终跟在他身后,做他的下手,装出一副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下太平的样子。他查完病房,开始给门诊的病人看病。在医师的小诊室里,窗子敞开着。只要坐在窗台上,微微弯下腰,就可以看见一俄尺开外有一片嫩草地。昨天傍晚下过一场大雷雨,因此青草有点倒伏,亮晃晃的。离窗子不远,有一 条通到山谷去的小路,好象刚刚冲洗了一番,小路两旁丢着一些破碎的药房里的器皿,也给雨水冲洗过,经阳光一照,放射出耀眼的亮光。远处,小路的对面,立着一些新生的云杉,披着漂亮的绿衣衫,互相挨挤着。它们后面立着许多桦树,挺起白得象纸一样的树干,从迎风微微颤抖的桦树绿叶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深不见底的蓝天。每逢有人瞧着窗外,在小路上蹦蹦跳跳的椋鸟就把愚蠢的嘴脸转到窗子这边来,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害怕?它们决定应当害怕,就一只跟着一只往桦树顶上飞去,发出欢乐的叫声,仿佛嘲笑医师不会飞翔似的。……在浓重的碘酒气味中,人可以感到春天的生机和芬芳。
……呼吸真畅快啊!
“安娜·斯皮利多诺娃!”医师叫着病人的名字。
一个穿红色衣衫的年轻女人走进诊室来,面对神像做了一忽儿祷告。
“你有什么病?”医师问。
那个女人疑疑惑惑地斜起眼睛看一下她走进来的那道房门,又看一下通到药房里去的小门,这才走到医师跟前,小声说:“我不生孩子!”
“还有谁没有挂号?”妖精在药房里嚷道。“上这儿来挂号!”
“他简直是畜生,”医师一面给女人看病,一面暗想,“他逼得我有生以来第一回打人。我从来也没打过人。”
安娜·斯皮利多诺娃走了。她走后,进来一个害花柳病的老人,随后是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害疥疮的孩子,工作忙碌起来。医士没有露面。在小门那一边的药房里,衣服沙沙响,器皿丁当响,妖精快活地嘁嘁喳喳讲话。她不时走进诊室来,帮着动手术,或者取药方,仍旧装出一切都很顺当的样子。
“我打医士,她心里高兴,”医师听着助产士的说话声,心里暗想。“她跟医士本来就相处得象猫跟狗一样。要是他被开革,她会乐坏的。护士们似乎也暗暗高兴。……这多么可恶啊!”
诊病工作正十分紧张,他却觉得助产士也好,护士也好,以至病人也好,都故意装出那么一种无所谓和快乐的神情。他们仿佛明白他羞惭,难过,可是出于礼貌而装出并不明白的样子。他想对他们表示他根本不觉得羞愧,就气冲冲地叫道:“喂,您,我说的是您!请把门关上,要不然风就吹进来了!”
可是他确实难为情,心头沉重。他看完四十五个病人以后,就不慌不忙地走出医院。助产士已经抽出工夫回家去了一趟,这时候肩膀上披着鲜红的披巾,嘴里叼着纸烟,蓬松的头发上插着一朵花,匆匆地走出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多半是出诊或者拜客去了。医院的门槛上坐着一些病人,在默默地晒太阳。椋鸟仍旧在吵闹,追逐小甲虫。医师瞧着两旁,心想:在这些和平安宁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生命完全脱了节
,象钢琴上的两个坏琴键,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那就是医士和他。医士现在大概躺在床上,想睡一觉,醒醒酒,然而想到自己犯了过错,受了侮辱,失掉了职务,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的处境很痛苦。医师呢,以前从没动手打过人,如今觉得自己象是永远失去了清白似的。他不再责怪医士,也不再为自己辩白,光是心里纳闷:怎么会出这样一件事?他,一个正派人,以前连狗都没打过,如今却居然打了人!他回 到自己的寓所,在书房里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沙发靠背,开始这样想:“他是个不好的、对工作有害的人。他在这儿工作了三年,这期间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气,可是话说回来,我的行为也无论如何不能算是正当。我使用了强者的权利。他是我的属员,犯了过错,喝醉了酒,我呢,是他的上司,正确,不喝酒。……可见我比较强。第二 ,我是当着那些把我看成权威的人的面打他的,因此我为他们做出了恶劣的榜样。……”有人来叫医师去吃午饭。……他喝了几匙白菜汤,从饭桌旁边站起来,又在长沙发上躺下。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他继续想道。“应当尽快让他满意才对。……可是该怎样做呢?谈到决斗,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认为这是蠢事,或者说,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到原来那个病房中去当着护士和病人的面向他道歉,这种道歉也只能满足我而不能满足他。他这个坏家伙倒会把我的道歉看做胆怯,以为我怕他到上司那儿去告我的状。再者,我这种道歉会害得医院里的纪律荡然无存。送给他钱吗?不行,这不道德,近似收买。那么,比方说,现在把这个问题提交我们的顶头上司,也就是执行处来解决。……它可能申斥我或者把我撤职。……可是它不会这样做的。况且执行处也根本不便于干预医院内部的事,再者,它也没有这种权利。
……“
饭后大约过了三个钟头,医师走到池塘那儿去洗澡,心里暗想:“我岂不可以照大家在同类情形下的办法去做?那就是让他把我告到法院去。我有罪是确切无疑的,我也不打算辩白,调解法官就会判我监禁。这样一来,受侮辱的人就会心满意足,那些把我看成权威的人也就会看出我不对了。”
这个想法中了他的意。他高兴起来,心想问题总算顺利地解决,此外再也没有更公正的解决办法了。
“是啊,妙极了!”他想着,钻进水里,看见一群细小的金色鲫鱼从他身边逃走。“让他去告状吧。……这在他很方便,反正我们的公务关系已经破裂,闹过这场乱子以后我们当中反正总有一个不能再留在医院里了。……”傍晚,医师吩咐套上他那辆双轮马车,要到军事长官家里去玩文特①。等到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完全准备好出门,正站在书房中央戴手套,外面的屋门却吱……烈幌炜耍腥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进前堂来。
“是谁啊?”医师问。
“是我,大夫,……”走进来的人闷声闷气地回答说。
医师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由于害臊和一种没法理解的恐惧而周身发凉。医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来人就是他)小声咳嗽着,畏畏缩缩地走进书房里来。他沉默一忽儿,用闷声闷气的负咎声调说:“请您原谅我,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医师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明白医士到他这儿来低声下气请求原谅并不是出于基督徒的谦卑,也不是要用这种谦卑羞辱使他受屈的人,而纯粹是出于利害的考虑:“我要按捺我的性子去请他原谅,这样也许就不会把我赶走,我也不致丢掉饭碗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侮辱人的尊严呢?
“请您原谅,……”医士又说一遍。
“您听我说,……”医师开口说,极力不看着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听我说。……我侮辱了您,那么……那么我应当受到惩罚,也就是说应当使您得到满足。……决斗您是不会赞成的。……不过我自己也不赞成决斗。我侮辱了您,那么您……您可以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我的状,我就会受到惩罚。……我们两人一齐留在这儿共事是办不到了。……我们之中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我的上帝啊!我对他说的话不对头!“医师惊恐地想道。”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一句话,您去告状吧!我们已经不能共事了!……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您明天去告状吧!”
医士皱起眉头看着医师,他那对黯淡而混浊的眼睛里闪出最最露骨的轻蔑神情。他素来认为医师是个不切实际而又任性的孩子,不过现在他是因为医师发抖,因为他说的话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张皇而看不起他。……“告就告,”他阴郁而怨愤地说。
“对,您去告状好了!”
“可是您以为怎么样?我不会去告吗?要告就告。……您没有权利打人。而且您该羞愧才对!只有喝醉酒的庄稼汉才打人,可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出乎意外,医师胸膛里的全部憎恨一齐发作起来,他大叫一声,连嗓音都变了:“滚出去!”
医士勉强走开,好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走进前堂,站住,沉思不语。他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毅然决然地出去了。……“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医师等他走后嘟哝说。“这一 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他感到刚才他对待医士的态度象个小孩子。他这才明白过来:所有他那些关于诉讼的想法都不聪明,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弄得复杂了。
“多么愚蠢啊!”他坐在双轮马车上,以及后来在军事长官家里玩文特的时候一直这样想。“难道我的教育程度这么差,对生活知道得这么少,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简单的问题?
是啊,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晨,医师看见医士的妻子坐上一辆马车,准备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暗想:“她这是找她的姨妈去了。去就去吧!”
医院里就此缺了个医士。本来应该给执行处写一份公文才对,然而医师仍旧想不出这封信该按什么形式写。现在这封信的大意该是这样:“我请求将医士革职,其实有罪的不是他,而是我。”要把这样的意思叙述得既不荒唐,也不丢脸,这在正派人几乎不可能办到。
大约过了两三天,医师得到消息说,医士到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诉苦去了。主席没有容他说一句话,跺着脚嚷叫,打发他走掉:“我知道你!出去!我不要听!”医士从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出来,到执行处去,在那儿递上一份诬告的呈文。在那份呈文里,他没有提到打耳光的事,也没有为自己要求什么,只是向执行处告密,说医师有好几次当他的面不以为然地批评执行处和主席,还说医师治病不得法,不按时到各区去等等。医师听到这些就笑起来,心想:“简直是个蠢货!”他想到医士做出这种蠢事来,不由得害臊,而且可怜他;人为保护自己而做的蠢事越多,他就越得不到保护,越没有力量。
在上述这个早晨过去整整一个星期后,医师收到调解法官的一张传票。
“这真是十足的愚蠢,……”他一面在收条上签字,一面暗想。“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事了。”
在一个阴暗、安静的早晨他坐车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倒不再觉得羞愧,而只觉得烦恼和厌恶了。他生自己的气,生医士的气,生环境的气。……“我爽性在法庭上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生气地想。
“你们全是蠢驴,你们什么也不懂!”
他坐着车子快要走到调解法庭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被传到这儿来作证的他医院里的三个护士,另外还有妖精。妖精正等得不耐烦,调动着两条腿,这时候看见当前这场官司的主要人物来临,高兴得脸都红了。气愤的医师一眼看见护士们和这个活泼愉快的妖精,恨不能象鹰似的扑过去,给她们一场惊吓:“谁让你们离开医院的?请你们马上滚回去!”然而他克制自己,极力装得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