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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脾气是一遇到四表哥为难时,要看他脸上的一切变化,就再逼上去,不管别人难堪,只图自己受用。
“那你何必帮我去领呢?让我自己去选!”我还在前进。
我不该说那种话,说出我就有点悔了。但我既已出口,也不露出开玩笑的意思来,因为我知道接着他会有更好看的脸嘴给我乐。
“那我去退,”很用力的说了一句,他跑出去了。
“四哥!四哥!我同你玩的!莫发气罢。我草鞋还有着咧。”
我忙解释,想拖着他的衣,来不及了。
望到他出去,略略回头转来,这回头象不是望我的神气,我不知所措的想追出去。
——看他一脸的麻子都红了,真太难为情!
——他会把草鞋当真退到司务长处去让自己去领呀!
——从此会不理我了!……从此会……
一
。zisemeng。 紫色梦】
刹那我想起许多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不好了,果真没有他,别的兵士不知道要欺侮我到什么样子了。
我很快的冲出第四棚的寝室去。
一
。zisemeng。 紫色梦】
越门限,为一个人抱住了。这是一个先藏在门外旁边的人,见我出来时由后面把我抱住的。听到那重重的喘息,我还不回过头来,就知道是四表哥了。就是他屏息了他的气,从那种极熟谙的拥抱力量中,我也会察觉出是四表哥来的。
“老弟,怎么认起真来了!你怕我当真舍得去退吗?”四 表哥接着就大笑。
“我看你脸红了,心里不好过,其实我草鞋还多,要是我自己去领,还不是照到你的脚码去领!”
他知道我这话是真的,从过去的许多事情上他得到可靠的证明了,极感动的把我举起来了四次。
“弟弟,我早看出你小孩子脾味儿来了。你以为逼我哄我生气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才不生气呵。我看得你的脾气很清白,我才敢凡事作主。说是草鞋不该领我就认过去退,看你以后又怎么样。我知道你要失败的。费了许多神才选得这几双好草鞋,说退就退,我不会那么傻!你表哥是大人,二十 岁了,什么事不知道,还来同你这种小孩一般见识么?
……“
回到房中时表哥还说我今天被他哄了。我说既然知道我是开玩笑,为甚全部麻子变成红色?他无话可答。但我先却想不到他会装着跑出去,到大门外藏在一旁哄我出去的计划!
我还忘记告人表哥是我们的什长呀,他手下十个兵中间,有他一个爱同他闹意气的小表弟,年纪十五岁。
初九那天,我们应长住下来,直到有命令离开才能离开的渭城已经到了。时间是下午两点钟左右,因为山顶上的砦子里有鸡在叫。
大家都说听到鸡叫人就感着疲倦,发生打一个哈欠的意思。表哥对着这话表示同情,我见到他的确打了许多哈欠了。
我的包袱到火夫伙食担上去了,肩膊上一枝马枪,换来换去,倒不很倦。
在路上,表哥说是应节,沿路随手摘来的一束黄野菊,插在枪管口都萎去了。我学着其他弟兄们,把新鲜的来代替了萎去的,表哥枪上则始终是那一束。
“弟兄,冲锋进去!”表哥说出一句笑话。
“冲呀!”因为离排长太近,接应表哥笑话的声音极轻。
“喊一声杀,吹起前进号!”我也笑着说。
“不要怕!”说这个的碰了我一下。
我们是那样的闹着玩笑进了城。这样的平平安安的进一 个城,队伍中是有许多感到不高兴的。虽然这也算是胜利,但一枪不响,前头又无可追赶,对于愿意打枪的弟兄们,总感得太无趣了。
“老弟,这样叫做占领,未免太可笑了!”表哥也感到没有意思了。但他并不愿喊杀连天的冲进去。不过他以为占领一个地方,总应比这样用得力量多一点才光荣。要怎样(又不是肉血相搏,又不是如现在和平一样)才算为光荣?请表哥说是说不出;所谓光荣两个字的解释,要表哥说就很不容易!然而表哥对这次进城却实在又感到不光荣。
大队从南门进去,虽然只一连人,(我们这连是前锋,后面有一营两个独立连,第二天始能到。)也觉得有点浩浩荡荡的神气。前头一对号,老吗曲从第一段吹到第四段,至第四 段后又开始再来。一面大军旗,一面国旗,一面三角走红边的连旗,带头领起这一队灰衣人进大街时,竟用差不多象正步走的庄严法走着!弟兄们重新打起精神成了双行。排长同教练把指挥刀搁到肩上,押管着自己队伍。连长骑马,独在队伍的后面。连长太太同司务长太太的轿子,在最后行李担子队中慢慢的跟着。
进街以后,各家屋檐端飘扬着的大大小小欢迎旗,使足底起了泡的伕子们,把疲倦都忘掉了。
我见到一个手上端起两块水豆腐的小孩,睁起两只大眼望从他身边过去的一类灰土脸的面孔,队伍中,有一双圆眼,也在小孩发愣了的小脸上刷过一道。
正在包豆腐干的生意人,在听到号音以前就把手上的工作停搁下来在那里研究新来的军队了。豆腐作坊养的一只狗,吓得躲藏在主人胯下去窥觑。
弟兄们在一些半掩上门了的住户人家腰门边,用眼睛去搜索得一个两个隐藏在腰门格子里的粉白脸孔后,同伴中就低低唶起来,互相照应着,放肆的说笑话。
“哟!……”
“老弟,对呀!”
“哥,回过头去,这边又是!”
“辫子货!”
“招架不来,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备队!”
“看,看!”以前碰过我的那个人,又触我一下。一个小小的白皙脸庞缩到掩护着的铺板下去了。我们从那铺子过身时,见到铺子上贴的红纸小铺号招牌是“源茂钱庄”四个字。
心想着,如若是水浑,就可以大胆撞进去找那活的宝物!
感到水不浑不能乱有动作的失望的总还有许多人。我见到那个小小白脸孔后,对这群起野心的弟兄们也表同情了。
是夜各棚分住于民房,轮不到我们放哨。表哥在别个弟兄还在偷偷喝酒时就睡着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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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蜜柑…草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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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镇上雨水特别好。如今雨又落了整三天。
河里水,由豆绿色变到泥黄后,地位也由滩上移到堤坝上来了。天放了晴水才不再涨。沿河两岸多添了一些扳罾人,可惜地方上徐黑生已死,不然又说镇上八景应改成九景,因为“沱江春涨”当年志书不曾有,或者有意遗落了。
至于沙湾人,对于志书上的缺点,倒不甚注意。“沱江春涨”不上志书也不要紧的,大家只愿水再涨一点。河里水再涨,到把临河那块沙坝全体淹没时,河里水能够流到大杨柳桥下,则沙湾人如象周大哥他们,会高兴得饭也忘记吃,是一定的吧。
水再大一点,进了溪里桥洞时,只要是会水,就可以得到些额外的利益。到桥洞里去捉那些为水所冲想在洄水处休息的大鱼,是一种。胆大一类的人呢,扳罾捉鱼以外还有来得更动人的欲望在。水来得越凶,他们越欢喜,乘到这种波浪滔滔的当儿,顾自奋勇把身体掷到河心去,就是从那横跨大河的石桥栏上掷到河心去。他们各人身上很聪明的系了一 根绳,绳的另一端在大杨树上系定,待到捞住一匹从上游冲来的猪或小牛之后,才设法慢慢游拢岸。若是俘虏是一根长大的木柱,或者空渔船,就把绳系住,顾自却脱身泅到下游岸边再登岸。
然而水却并不能如大家的意思,涨到河码头木桩标示处,便打趣众人似的止了。人人都失望。
桥头的老兵做了梦,梦到是水还要涨。别的也许还有人做这样的梦,但不说。老兵却用他的年龄与地位的尊贵为资格,在一个早上,走到各处熟人家中把那再要涨水的梦当成一件预言的说了。当然人人都愿意这梦灵验。
照习惯,涨水本来无须乎定要本地落雨才成。本地天大晴,河里涨水也是常有事。因此到晚天上还有霞,沙湾人心里可大冷。
“得贵伯,是有的,”说话的是个沙湾人,叫二力,十六 岁的小个儿猴子,同到得贵打草鞋为生。这时得贵正在一个木制粗糙轮上搓一根草绳,这草绳,大得同小儿臂膊,预备用来捉鱼。搓成的草绳,还不到两丈,已经盘成一大卷。
房子中,墙上挂了一盏桐油灯,三根灯芯并排的在吸收盏中的油,发着黄色的光圈。左角墙上悬了一大堆新打的草鞋,另一处是一个酒葫芦同旧蓑衣。门背后,一些镰刀,一 些木槌子,一些长个儿铁钉,一些细绳子,此时门关着,便全为灯光照着了。
二力蹲坐在房中的一角,用一个硬木长棒槌击打刚才编好的草鞋,脱脱脱的声。那木槌,上年纪了,上面还反着光,如同得贵的秃顶那模样。
得贵是几乎象埋在一大堆整齐的草把中间的。一只强壮的手抓住那转轮木把用力摇,另一只手则把草捏紧送过去。绳子这样便越来越长了。木轮的轧轧转动声,同草为轮子所挤压时吱吱声,与二力有节奏的硬木棒槌敲打草鞋声,合奏成一部低闷中又显着愉快的音乐。
“得贵伯,我猜这是一定会有的。”
二力说得是明日河中的大水。若是得贵对老兵的话生了疑惑时,这时绳子绝不搓得这么上劲的。但得贵听到二力说话可不答,只应一个唔,而且这唔字为房中其他声音埋葬了,二力就只见到得贵的口动。
“我想我们床后那面网应当早补好,”二力大声说,且停了敲打,“若是明天你老人家捕得一头牛——就是猪也好,可以添点钱,买只船——不,我想我们最好是跳下水去得了一 头牛,以外还得一只船,把牛卖去添补船上的家伙,伯伯你掌艄,我拦头,就是那么划起来;——以后镇天不是有鱼吃?”
得贵把工作也稍稍慢住下来,“我跌到斤丝潭里去谁来救援?”
这是一句玩笑话。这老人,有名的水鬼,一个氽子能打过河去,怕水吗?
二力知道是逗他,却说道:“伯伯你装痴!你说我!我是不怕的,明天可泅给你看。”
“伯伯这几年老了,万一吃多了酒一不小心,你能救你伯伯吗?”得贵说了就哈哈大笑,如同一个总爷模样的伟大。其实得贵有些地方当真比一个衙门把总是要来得更象高贵一点的;如那在灯光下尚能返光的浅褐色秃顶,以及那个微向下溜的阔嘴唇,大的肩膀,长长的腰,……然而得贵如今却是一个打草鞋度日的得贵。也许是运气吧。那老兵,在另一时曾用他的麻衣相法——他简直是一个“万宝全”,看相以外还会治病剃头以及种种技艺的——说是得贵晚运是在水面上;这时节,运,或者就在恭候主人的。是以得贵想起“晚运”不服老的兴奋着搓绳,高兴的神气,二力也已看出了。
“我想——”二力说,又不说。
这是二力成了癖的,说话之先有“我想”二字。有时遇到不是想的事也免不了如此。这是年纪小一点的常有的事情。
“我想我们还应当有一面生丝网,不然到滩上去打夜鱼可不成。”
“我想,”这小猴又说,“我们还应有些大六齿鱼叉才好。”
“还有许多哩,”得贵故意提出好让二力一件一件数。
“我们要有四匹桨,四根篙,两个长杆小捞兜,一个罩鱼笼……得贵伯,你说船头上是不是得安一个夜里打鱼烧柴火的铁兜子?”
“自然是要的。”
“我想这真不少了,不然,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