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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变阴了,正像人们说的,就像小孩家面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从江汉一路拐向洞庭街,这块地方离长江很近,可以听见江涛怒潮澎湃。雾正从江上升起,黄色的雾,像大团大团云烟,给风吹得向市街上飞扬、弥漫,一转眼工夫,大雾如同棉絮塞满天地之间,阴凄凄的。已经亮起来的路灯只留下一圈淡淡黄影,江涛声似乎也变得低沉、喑哑了。秦震觉得脸上粘腻腻的,像挂上了蜘蛛网,又像是从大江上吹来的不知是雨还是水星。当他从法国梧桐下走过,才发现,雾是那样大,在梧桐叶上凝聚起来变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个地面弄得一片精湿。
他沿马路走下去。
战士就一个挨一个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觉。
他一阵心疼。
他一阵喜悦。
他们没一个人去敲人家的门窗。
他们没一个人躲在人家的门洞里。
——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呀!他们保护了广厦千万间,却露宿街头咫尺之地。
他站下来仔细察看:战士们连背包也没打开,就枕在头下,合衣抱枪而睡。他们睡得那样香甜舒适,有的打鼾,有的嚅动嘴巴,有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可是,他们头发都太长了,身上穿的还是东北战场上发的老棉衣,经过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没有一个人的衣服再是完整的了,一个战士肩膀头撕破一大块,从里面露出来的棉絮,也发霉发黑了;他再看他们的脚,胶皮鞋底都磨光了,有的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脚底板……他不觉之间一阵心酸,他兀自站了下来。
而后他低着头慢慢走:
——他们,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姊妹,家里不管是富裕还是贫寒,总有一块暖乎炕头呀!可是他们走,走,走到这里来,睡到冰凉的地上。
他盘算着补给的数字,运输的时间,……他下定决心:“我无论吵到哪里去,就是吵到中央,也要给战士改装,这是第一件大事,否则就对不起大家!”
但,他的眉毛皱了一下,眼光凌厉地一转:
——我们面前还有很遥远、很艰难、很困苦的路,前面还有多少人,水深火热,嗷嗷待哺……是的,我们还要忍辱负重呀!
一个战士梦中翻了个身,把棉衣撩在旁边。
秦震小心地把棉衣给他压好,棉衣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怔怔站了一小会。
是的,这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黑人影向他这边移动过来。
他仔细看,是一个战士,披着棉大衣,抱着冲锋枪,他走过来走过去在值班放哨。秦震朝他走去,那人也朝他走来,是一个短小粗壮的人,他仔细端详了一阵,敬礼,报告:
“六连一排二班班长牟春光。”
“你认识我是谁?”
“老司令!夏季攻势进公主岭,你甩着一根马鞭子,瞪着两颗大眼睛,骑马飞跑,我挡了你的路,你大喝一声:‘闪开!’你带着一群马队,就一阵风一样朝街里跑去。”
秦震噗哧笑出声来。
一个指挥员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在战士脑子里留下这么个印象。
牟春光这几句话唤起老熟人的亲切感,两人伸出手握住:
“老战友,这么说我得向你道个歉了。”
“咳,都是执行任务嘛!”
秦震终于吐露出他沉重的心情:
“你们太苦了!”
牟春光明白秦司令员指的是什么,他开怀一笑说:
“这有什么?就拿我说吧,当了十几年劳工,在兴安岭老黑林子里伐木,在鹤岗煤矿里挖炭,吃橡子面,披麻袋片。人嘛,就怕前思后想。将今比昔,兴旺多啦!再说,那时给人当牛做马,受苦,窝囊!现在是给穷人统一天下,遭点罪,痛快!”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浓雾遮不住。
冷雨浇不灭,
江风吹不透,
夜深人静,一盏明灯,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话说得投机,牟春光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两支香烟,一支递给秦震,一支留给自己。秦震经医生劝告早已戒烟,可是,此时此地,可不能对不起这股热乎劲,那就非抽这一口不可。他就着牟春光手上点了火,猛吸一口,连连说:“好烟,够劲儿。”“哈尔滨,老毛子牌的,舍不得抽呀!你查一查,哪一个没留着一根半根,都想留口到海南岛再抽……”
牟春光这人,一见就是个性格开朗,又挺有心计的人。他的话在秦震心里震起一阵阵波澜,他暗暗觉得有点羞愧,面孔一下发烧起来,为什么他刚才只想战士们的苦难,而没想到战士心里都揣着一颗太阳?
是的,这才真正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呀!
牟春光慢悠悠地说:
“首长,我有个要求!”
“你说吧!”
牟春光机密地压低声音说:
“你可别忘记我们六连,在节骨眼上,你要忘了,我们可记恨你一辈子!”
秦震咯咯笑了,笑得流出眼泪,连声说:
“在我面前,你可别摆老资格,我们六连我们六连的。老班长,我倒应该向你报个到,我就是这个连队里出身的战士。”
“你?”
“一九二七年。”
三
秦震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他一连视察了几个连队,对于战士们严守入城纪律的自觉性,十分满意。
黄参谋报告:
“陈师长、梁政委来过。”
没等黄参谋说完,秦震内心突然一震,是的,他感到自己竟然忘掉一件大事,于是走向电话机亲自要通师部的电话。
电话接通,他听到的是梁曙光的声音。
“你是曙光,文洪不在吗?”
“一家电机厂起火,发现有人进行破坏,他赶到那里去掌握情况,抓紧处理。”
“可是我问你白洁在哪里?”
对方一阵沉默不语,使得一片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但他旋即镇定下来说道:
“曙光!有话你自管说吧!”
梁曙光轻轻喘吁了一下说:
“白洁给他们绑架走了。”
猛然间像有一万堵陡峭的山崖向他身上压倒下来,他一松手,电话耳机跌落下去,给电话线吊着,垂在空中转了几转。是的,在进城这一天,虽然紧张劳碌,意绪纷然,但他有过多少期待、多少渴望呀。他想象白洁会一下出现在眼前,那将是多么大的欢乐。可是,现在,在这一刹那间,一切一切都泡影一般地破灭了,他心如刀绞,冷汗淋漓,他只感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向下沉,即将沉落到黑暗的深渊。漫无边际的痛苦,一下浸渗了他的灵魂,一时之际心旌摇荡,几乎陷于不能自拔的地步了。但,一种鸣钟似的声音,突然响起:不,不能迷乱,不能沉沦!秦震经历过多少坎坷,经历过多少危难,而磨炼出来的坚强意志告诉他,你必须从茫茫心泉里挺拔而起,他立刻清醒过来,他冷静、甚至有点冷峻地把吊在空中的耳机又抓在手里;举到耳边,他说:
“对不起,有一点事情,耽搁了讲话。”
“我立刻来向你当面汇报。”
秦震略一沉思,坚定而果断地说:
“文洪不在,你们那里需要一个主帅掌握情况,刚才你不是说发生了破坏吗?是呀!这是一记警钟,公开的敌人容易对付,暗藏的敌人可不容易对付,不能光是欢天喜地,天下太平啊!不过,你们要警惕,可也不要大惊小怪,免得流传开去,扰乱人心。”
这是理智的声音;
一种博大而深沉的理智,
一种睿智而明慧的理智,
使他从命运的苦海中升起。
他说:
“曙光!现在你报告吧!”
梁曙光简括地向他报告了解放监狱的经过,并说,严医生亲自在场了解情况,他让她马上来向他汇报。
“好吧!我立刻派车来接她。”
秦震搁下电话,转过身来吩咐:
“派我的车去师里接严医生!”
当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时,他突然感到一种孤寂的痛苦。他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走了几十个来回,他不得不面对白洁这个问题了,他心房再一次颤悸起来。是的,理智的浪潮隐退,情感的浪潮又袭来了。
一时之间,他觉得这屋子这样狭窄,这样堵塞,他胸口受到了很大压迫,呼吸也似乎困难起来。他刚刚伸手要推通向阳台的那两扇门,小陈托着那件叠折得平平整整的美军茄克走进来:
“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你换一件吧!”
“就换,就换,你别跟我瞎啰嗦了……”
可是他并没有心思换,而穿着湿衣走向阳台,并砰地一声把两扇门关起。
这时他什么也不想见,人影不想见,灯光不想见,他只想一个人在黑地里呆一下。
从阳台上依稀看见大江。
是的,“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他要向浩瀚的天穹、苍茫的大地,向天穹与大地之间浩浩荡荡的大江一诉衷曲,取得回答。长江从遥远遥远的唐古拉山发源,沿着几亿年前造山运动中形成的地形,从陡峭的西部向平坦的东方蜿蜒而下。她一路上汇集了千万莽荡的激流,凝聚了非常强大的威力,她把母亲芳香的乳汁淌流在大地上,她把母亲哀怨的哭声回荡在峡谷中。而后劈开巫山,切断三峡,在这儿,汇聚成为“千湖之地”的云梦泽,港汊交织,湖沼密布。今晚这大雾,就是从这一望无垠的泽国升腾而起。
难道这脉脉含情,回环弥漫的雾,就是对我的回答吗?
是的,为了这个天空,这个大地,这个民族的崛起,长江流了几百年几千年的血泪啊!
你听,江涛在呜咽,
你听,江涛在呐喊,
你听,江涛在呻吟,
秦震这一刻时间的心情是十分难以描摹的,他像原始人一样赤身露体站在大自然面前沐浴着阳光,披拂着风暴,这使他心神激荡,胸襟辽阔。他突然觉得历史长河带着忧患、带着愁苦漫漫流过,苍凉而又雄伟的中华民族凝聚的神魄决然迸发的时刻到来了。为了这一刻,难道悄然失去的只是一个白洁吗?……何况她并没失去,他终将寻找到她,于是像一点亮光一闪,这个想法凝成了他的新的信念。是的,白洁和亿万人们在寻找的那决然迸发的时刻凝结在一起了,历史啊!一只眼充满欢乐,一只眼充满哀伤,它需要震撼、推动,才能以空前未有的强大力量,翻身飞跃,腾空而起。秦震敞开湿渌渌的衣襟,拿炽热的胸膛承受着风的袭击、雾的袭击、浩浩荡荡大江的袭击。这样,他觉得舒坦了一些,松快了一些,可以一解心中的郁积。但当这大自然的莽荡激流,冲洗而过之后,一种人的莽荡激流,又在他灵魂中升起,现在白洁在哪里?现在白洁在哪里?……一生戎马,两鬓秋霜,但总一次又一次为那么多悬念所牵系。而后,经过浴血奋战,生死搏击,终于把悬念变为现实,而后,紧跟着一个新的悬念又蓦然出现,需要他做更大的进取。现在,在朦胧的夜色里,他跟敌人像两个角斗士在搏斗,他取得了胜利,却受到致命一击。白洁没有解救,白洁失去踪迹,他感到羞耻,“真正打了败仗的是我呀!”他决不甘心,就此罢休,但一时又心神疲惫,茫无所措。大自然的激流把他推上浪尖,而人的激流又把他旋入谷底,理智与感情在一个人身上是融洽和谐的。但,在一个巨大裂变时,理智与感情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