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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及其他-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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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是。他们先又说要《血与水》两本!”伙计说给他听。

一个管事的过来了,正要说话,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后去,告给了管事的他是谁,就要这管事的喊伙计将他所有陈列在书架上的集子各捡一册包好,等买书那人出门时,就给这两个年青人,说是作者送他们的,他把话说完,签了一个名在账房柜台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书铺外边停留,因为恐怕那年青人出来时认得到他,他过意不去。一边走一 边好笑,以为今天做的事是顶痛快的事。他猜想这两个年青人必定还吃惊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这书。他又想这事若为那圆脸圆眼小伙计知道,不知这天真烂漫的人将来对另一主顾又将如何去说今天的事了。

三、街上

他走上了大街,把刚才书铺的事放下,心中又有点空虚来了。他见到那样多的人同车子,见到那样多货物,与空中的电线,说不出的寂寞又慢慢的加浓,觉得在大路上走也不成事了。

他想不如返家好一点。就回头走。走了两步看到路旁有一辆人力车,他就不讲价钱坐上去,用手指前面,要车夫向前面拉。

这车夫太聪明了,看到车上人情形,以为是命令他向前赶车了。适巧前面走的是一部包车,车上坐的是一个女人,这车夫就回头向他会心一笑,一直向前面车子追去。事情显然是误解了,但他却不言语,以为就是这样办也未尝不可。车追上了前面的黑包车,女人返身望,望到他,似乎认识,不作声仍然把头掉过去。然而拉他的车夫见到这女人回头,受了鼓励,却乐极了,以为得钱的机会到了,不知疲倦的紧追到前面车子。走了一会,女人又回头,似乎知道后面的车是特意追踪她来的了,回头时就略示风情,他仍然只有笑。

为什么忽然作起这样呆事,并且为什么这女人就正是上海的坏女人,他有点奇怪了。他想这样走着还不要紧,一到了什么地方,可就有点麻烦了。难道结果就象平常当笑话说的把这女人成为一件开心的东西吗?难道事是这样方便吗?就说真是这样顺利下去,到了以后怎么办?

到了一处,前面的车停了,女人进了花店。他的车夫也把车停住,回头问,“……”两个人并不说话,他用嘴表示仍然向前走。车夫懂到这意思,然而一走过这花店前,车夫倒糊涂起来了。再向前,到什么地方去?车夫这时不得不开口了,就说,“去啥地方?”

“××××。”

“是××××?”

“是吧。”

车夫仿佛生了点气,就回头走,因为所取的道路应向南,如今却是正往北走。车夫回头走时脚步便慢了。他倒奇怪这车夫生气的理由了。他想,总不外乎是因为不进花店,使车夫也扫了兴,就要把车停在路旁。他下了车,从皮夹里取出四毛小洋送车夫。车夫无话可说,拖车走到马路对过接美国水兵去了。他就站在街边,望这车夫连汗也不及揩拭的样子出神。待到那车夫拖了水兵跑去以后,他一回头,又望到那花店门前黑包车了。他忽然想就进去买一束花也不什么要紧,走进去看一看也不算坏事。

四、花店

他到了这花店里面时,见到玫瑰花中的一个人的白脸。这人见有人进来也正望他。女人就是这在车上回头的女人,见到进来的是他,先笑了。他想回头走。

女人喊道:

“雷士先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痴了,声音并不熟习,然而喊叫他的名字时,却似乎这女人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了。他回身来点头,把帽子从头上摘下,他望女人一会,仍然想不起这人是谁。女人见到他发痴,就笑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看你车子在后面,以为你是……”“车子在后面?”

“是!我以为——”

“你以为我——”

女人就极其天真的笑,且走拢来。雷士茫然了。他想起如何无心的被车夫把他拖着追下来,又如何无心的下了车,又如何无心的进到这花店,且一时又总想不起这女人是谁,然从女人对他的客气情形上看来,又必定是这女子丈夫或哥哥之类如何与他熟习,为了女人在刚才行为中的误会,雷士难过起来了。他觉得这误会将成一种笑话了,以为女子的心中,还以为是他故意这样作着那近于浪子的事,回去将不免对家中人说及引为笑乐了。想解释一下,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女人以为他是在追想他们过去的渊源,就说:“先生是太容易忘记了,大阪丸船上……”“喔……”“我是秋君!才是一年多点的事,难道我就老了许多?”

“你是秋君!老了吗?我这眼睛真……你更美了。”

“先生说笑话。……我知道先生住在这里。看报,先生的名字总可以到书铺广告上找得到,不过因为近来也忙,又明白先生的地方是……”“怎么这样说,我正想要几个客!我无聊得很,一个人住到这里。你的名字我也仿佛常在报纸上见到!近来你是更进步了,你几乎使我疑心为……”女人笑了,因为她也料不到一年前的自己与一年后的自己在雷士眼中变到这样时髦了。

因为面前站定的是唱戏的秋君,他原先一刻的惶恐已消失,重新得到一种光明了。他就问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同母亲在一起。

“母亲也在这里,还有……母亲她也常念到你!雷士先生,你近来瘦了许多了,我先在车上不敢喊你,怕错。到后见你走路的样子,才觉得不会误会了。为什么近来这样瘦,有病吗?”

听到女人说到他瘦,他就用手抚自己的颊,做成消沉神气摇头,且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女人又问,“雷士先生,近来生活好不好?……想必很好了。你最近出版那么多书,还是昨天我才到××书局买到,送给我母亲,她老人家就欢喜看这种东西。”

雷士先生只勉强的笑笑,站到那花堆边不做声。

“今天过节啊!天气真好。”女人意思是说到天气则雷士当有话可谈了。

雷士先生点头,又勉强的笑,说,“天气真好。”

女人说,“雷士先生,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到马路上去。”

“买东西吗?”

“没有地方去,所以到马路上看别人买东西。”

“怎么说得这样消沉?”

女人想了一想,就说,“雷士先生,愿不愿意到我住处去玩玩?我妈妈见到你一定格外高兴!”

他摇头。

“既然没事,就到我家去过节。我家中又并无多人,只我妈同我。吃了饭,我要去戏院,若是先生高兴,就陪我妈到光明戏院看看我的戏。”

他仍然不作声。意思是答应了。

这时女人对花注了意,手指到一束茶花,问雷士先生好看不好看。他连说“很好很好”,其实这话是为预备答复邀他到她家过节而说的,话答得不大自然,女人看出他的无主神气,也笑了。但女人因为雷士说这花很好,本来不想要的也要花店中人包上一把了。后来又看了一束玫瑰,也包上了。女人把花看好就问雷士,“你平时看不看过这地方的戏。”

雷士先生摇头。

“也可以看看。这里戏院不象北京的,空气不十分坏,秩序也还好。先生是写小说的人,应当去看看!我们做戏的人有时是比到大学念书的人还讲规矩的,先生若知道多一点,可以写一本好故事!”

“我有时还想去学戏!我知道那是有趣味的。跑龙头套也行,将来真会去学的。”

“这是说笑话!先生去学戏他们书铺也不答应的。中国人全不答应的。”

“不要他们答应!我能够唱配角或打旗子喝道,同你们一 起生活,或者总比如今的生活有生气一点。”

“还是不要上台吧,上了台才知道没意思。我希望先生答应到我家去过节,晚上就去光明看我做戏,若是先生高兴,我能陪先生到后台去看那些女人化装,这里有许多是我朋友,有读过高级中学功课的女孩子!”

“好,就这样吧。”

女人见他答应了,显出很欢喜的样子,说,“今天真碰巧,好极了。母亲见到先生不知怎么样高兴!”

雷士见到这女人活泼天真的情形,想起去年在大阪丸上同这母女住一个官舱,因船还未开驶即失了火,当时勇敢救出这母女的事,不禁惘然如失。过去的事本来过去也就渐忘了,谁知一年以后无意中又在这大都市中遇到这个人。先时则这女子尚为一平常戏子,若非在船中相识,则在每日戏报的一小角上才能找出这女人的名字,然如今却成为上海地方红人,几乎无人不晓了。人事的升沉,正如天上的白云,全不是有意可以左右。即如今日的雷士,也就不是十年以前的雷士所想到,更不是一般人所想到。至于在他这时生活下,还感生活空虚渺无边际,则更不是其他人所知了。

他见到女人高兴,也不能不高兴了。女人说请他陪她到几个铺子里买一点东西,他想也应当买一点礼物送给这女人的母亲,就说自己也要买一点东西。女人把花放到包车上,要车夫先拖空车回去,就同雷士步行,沿马路走去。雷士小心谨慎的和这女人总保持到相当的距离。女人极聪明,即刻发觉了这事,且明白雷士先生是怕被熟人见到,同一女戏子走路不方便,就也小心先走一点。

五、街上

“雷士先生,”女人说,因为说话就同他并了排。“你无事就常到这里马路上走走吗?”

“这是顶熟习的地方了,差不多每一家铺子若干步才能走过,我也记在心上的。”

“是在这里做小说吗?”

“哪里。做小说若是要到马路上看,找人物,那恐怕太难了。”

“那为什么不看看电影?”

“也间或看看,无聊时,就在这类事情上花点钱。”

“朋友?”

“这里同行倒不少,来往的却很少,近半年来全和他们疏远了,自己象是个老人,不适于同年青人在一起了。”

“雷士先生又讲笑话了。我妈就常说,雷士先生在文章上也只是讲笑话,说年纪过了,不成了,不知道雷士先生的,还以为当真是一个中年人,又极其无味,……”女人说到这里觉得好笑,不再说什么。

雷士先生稍离远了女人一点,仍然走路。心上的东西不是重量的压迫,只是难受,他不知道他应当怎么说好,他要笑也笑不出。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一些时间,到后走进一个百货公司里去,女人买了十多块钱的杂物,他也买了二十元的东西,不让女人许可,就把钱一起付了。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很少说话,象极其忧郁的神情,又看不出是因为不愿意同她在一处的理由,故极其解事的对雷士先生表示亲近,总设法在言语态度上使他快活,谁知这样反使雷士先生更难过。

本来平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全不至于沉默的他,这时真只有沉默了。人生的奇妙在这个人心中占据了全部,他觉得这事还只是起始。还不过三点钟时间,虽然同样是空虚,同样心若无边际,但三点钟以前与这时,却完全是两种世界。

这女子若是一个荡妇,则雷士先生或者因为另一种兴趣,能和她说一整天的话。这女子若是一个平常同身分的女人,则他也可以同她应酬一些,且另外可以在比肩并行中有一种意义。

他把这戏子日常生活一想,想到那些坏处,就不敢走了。

他以为或者在路上就有不少男女路人认得到她是一个戏子。

又想也总有人认识他,以为他是同女戏子在一起,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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