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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及其他-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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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点钱也不行吗?”

“您先生说谁?”

“这个!”雷士说时就用手指定那秋君便装相。

“那不行。钱是只有要钱的女人才欢喜的。这女人有一千一百块的包银,够开销了。”

“我听人说象……”

“……”茶房望了一望这不相信的男子,以为是对这女人有了意,会又象其他的人一样,终会失望,就在心中匿笑不止。

这时在特别包厢中,另一茶房把两个女人引到厢中了,包厢地位在正中前面,与雷士先生坐处成斜角,故坐下以前回 头略望的那一个年青女人,一眼就望到雷士了。她打了招呼,点点头,用手招雷士先生,欢喜得很。又忙到她母亲耳边轻轻的告给这老人,说雷士先生就坐到后侧面花楼散座上。老女人这时也回了头,雷士不得不走过包厢去。那天津茶房才明白雷士问话的用意,避开了。

十一、特别包厢

他过去时,望到老太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女人必已经把日间的事一一告给这母亲了,想起自己行动在这一个女戏子母女面前,这作家真是窘极丑极了。

那母亲先客客气气的说谢谢雷士先生送了那样多礼物,真不好意思。又说秋君不懂事,不邀请先生到家里来过节,又不问好地址,所以即刻要她到书局去问,才知道先生住处。待打发车夫到住处邀先生来戏院时,又说不在家了。雷士听说这母女还到书局去问,还到自己住处去接,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他当然只好坐到这里,坐下以后又同这母亲谈谈若干旧事,这老人总不忘记帮助过她母女的雷士先生,且极诚恳的说到如何希望他身体会比去年好一点,如何盼望看见他,又如何欢喜读他的小说。女人则一言不发,只天真的伏在那母亲椅背,笑着望她妈,又望雷士先生。

雷士先生象在地狱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觉得一切幸福忧患皆属于世界所有人类,人与人,在爱憎与其他上面,原都是那么贴紧黏固成整个,但自己则仍然只是独自一人,渺不相涉。虽然在许多地方,许多人,正如何对他充满好意的关心,然而在孤独中生长的人,正如在冰雪中生长的虫一样,春风一来反而受不住了。他听到那做母亲的说到对他关心的话,就深深的难过。他听到那做母亲的十分快乐的把秋君的新婚相告,仿佛告诉一个远方归来的舅父甥女适人的情形,他只是微笑听下去。她还告他秋君的丈夫是个什么样人物,在安徽做些什么事,幸好戏台上在打仗,披了头发赵子龙出了马门一阵混战开始了,话才暂时稍息。

老太太注意舞台上打仗去了,把话暂停,雷士才得了救,极其可怜的望到伏在椅背上一对黑眼珠放光的秋君。秋君也望他,望到他时想起日间的事,秋君轻轻的问,为什么日间要走,有什么不爽快事情。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情。”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样一句:”我有事,‘这是一个男子通常骗自己的话,不是么?“

“亏你记得这样多。”

“你是这样写过!你的神气处处都象你小说上的人物,你不认账么!”

“我认了又有什么办法?你是不是我写过的女子呢?”

秋君诧异了,痴想了一会,眼睛垂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这清洁的灵魂上,印下一个不意而来的黑色戳记了,她明白在身边两尺远近的男子对她的影响了,过了许久才用着那充满热情与畏惧的眼光再来望雷士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雷士先生说,说时舌也发抖。

女人不做声,却喊她的母亲。母亲虽回了头,心却被赵云的枪法吸引祝“妈。”女人喊她的妈,不说别的,就撒娇模样把头伏到她母亲肩上去,乱揉。

“怎么啦?”

“我不愿意看这个了。”

“还不到你的时间!还有一点多钟才上装!”

“不看了吧。”

“你病了吗?”

“不。”

“到哪里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表,“还有两小时,我们到金花楼去吃一点东西去。”

“你又饿了吗?”

“不。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我心里闷得很。”

“好,我们去,我们去。雷士先生,我们一道去,高不高兴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这戏,我们就去玩玩吧,回 头再来看阿秋的×××。”

雷士先生不做声,只望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种空洞,也可以说仿佛是填了一些泥沙,这泥沙就是从女人眼中掘来的。

女人极其不耐烦的先站起身来,象命令又象自己决定的说,“去!”雷士不由得不站起身子。这时女人极力避开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极恨雷士先生,不愿意与他在一个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则只觉到自己是无论如何将掉到这新掘的井里了,也不想逃,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却仍然愿意自己关了房门独在一间房里,单独来玩味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轻松许多。

十二、车中

在汽车中,雷士先生与那做母亲的坐在两旁,秋君坐正当中,头倚在母亲肩上,心绪极其不宁,时常转动,不说一 句话。雷士先生也无话可说,只掉头从车窗方面望外边路上的灯。他除了这样办,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种方法了。他有点害怕这事的进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虽然退,前面一个深坑他依然看到,那里面说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这幸福是隐在黑暗中的,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蜥蜴都不可知。

他到这个时候又依然不能忘记那个作知事的年青大学生,他且不能忘记自己的地位。他记得这母亲方才在包厢中提到那新夫婿时的态度,也记得女人在日里提到她丈夫的态度,想起这些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计算上神经过敏比感觉迟钝是更坏一点的,所以他又宁愿意仍然作为不了解女人的心情那样来与那母亲谈话了。

然而做母亲的见到女儿心中烦躁,却不来与雷士先生谈话,只把女儿搂在怀里,贴着女儿的脸。雷士先生就在那一 旁,懊悔自己白天做错了事,把一种机会轻易放去。又觉得自己实在蠢得可笑。

十三、金花楼

到了金花咖啡馆门前,雷士先生先下了车。其次是女人,下车以前先伸出手来,给他,他只得把手捏着,扶女人下来,又第二次把那做母亲的也扶下来,在这极其平常的小小节奏中,雷士先生的心正如一缕轻烟,吹入太空,无法自主。他仿佛所要的东西,在这些把握中就得到了。又仿佛女人是完全天真烂漫,早把在戏场时的事早已忘掉,因为女人一入这大咖啡馆,听到屋角的小提琴唱片,在奏谷弗乐曲子,又活泼如日里在那花店买花时情形,假装的病全失去了。

找到一个座位后,雷士先生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起见,把忧郁转成了高兴,夷然坦然的去同那母亲谈话,又十分大方的望着女人笑,女人也回笑,这样一来,大家可以无须乎具有任何戒心,纵或在身体方面免不了有些必然的事,在心上倒可以不必受苦,方便自由多了。她要雷士先生始终对这种心情同意,故向雷士先生说,“这里不比戏场,同母亲说话,是不怕被锣鼓搅扰的。”

“是的,我忘记问老人家了,过年也打点牌玩吗?”

“没有人。白天阿秋不唱戏,我就同她两个人捉皇帝,过五关,这几天也玩厌了,看书。”

“我听说老人家还能看书,目力真好。”

“谢谢雷士先生今天送的一包书,还有那些礼物。我阿秋说这是雷士先生送我的,我见到这样多的东西时,骂阿秋不懂事。阿秋倒说得好,她说书应当归她所有,东西归我,好笑。雷士先生,你对我们的好处,我们真不好说感谢的话了,天保佑你得一个——”“妈妈,”女人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我们过杭州去?”

“你说十八到二十没有戏,就十八去。”

“十八!”女人故意重复说及十八,让雷士先生听到,且伶俐的示意雷士先生,请他注意。

雷士先生说,“喔,十八老人家过杭州吗?”

“阿秋说去玩两天,乘天气好,就便把嗓子弄好点。她想坐坐船了,想吃素菜了,所以天气好就去。雷士先生近来是……”女人又抢着说,“妈,我们住新新,住大浙?”

“就住后湖新新,随你意思。”

女人又说,“雷士先生,你近来忙不忙?”

“……忙什么?”

“事情多吧?”

“无聊比事情还多。”

“无聊为什么不也趁天气好和我们一同到杭州去玩几天?”

雷士先生不好如何说话。

女人又向她母亲说,“妈,若是雷士先生没有事情,能同我们一起去,就好极了。”

“恐怕雷士先生不欢喜同我们在一块玩。”

雷士先生就说,“没有什么,不过我……”“十八去,好极了。雷士先生你不要同我妈说不去,天气好,难得哩。”

“当真去吗?”

“为什么不去?我说到杭州,是顶欢喜的。划划船,爬爬山,看大红金鱼,吃素菜,对日头出神,听听灵隐老和尚撞钟,真好。妈,明九他若来,——”说到这里时,这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又把头垂下,住了口。

那母亲说,“阿秋,你今天又忘记写信了!我早告你是应当寄信给明九告他那件事!你今天因为见到雷士先生,就只知道同我说这样那样,也不知道疲倦。”

女人低了头,不做声,情形又象因想起了什么事头痛,心里不耐烦起来了,反映到神气间十分明确。

雷士先生虽然不意中似乎又受一点打击,但女人举动是看得很分明的。女人不做声,忽然又烦恼了,就觉得这事情真渐趋于复杂,成为不容易解决的事了。

女人愿意雷士先生同过杭州西湖去玩几天,这动机在女人心中潜伏了什么欲望,雷士已明白肯定再不容怀疑了。不过在她的天真纯朴的心上,也许以为这样作不过是一种游戏,就尽雷士先生在一种方便中作一个情人,可以在这游戏中使雷士先生成一个能够快乐的男子,却并不是怎样危险的游戏。

雷士先生则先看到这危险,故忧愁放到脸上,不快活的意思,完全与这时女人因一种潜在情绪骚动在心中而显出的烦恼两样。他是不是要利用这机会做一点事业,他还无法决定的。他把这事答应了,就应当去,应当到那里尽他所能尽的一个男子本分,在这种天与其便的事上得到分内的幸福,他再因循则可以说是一种罪过。不过事情还有三天,在三天中他若能沉醉到酒里,则或者容易过去,也不会别有枝节变故。

若这三天尽这中年人来想,可不知道凭空要想出多少忌讳了。

雷士先生知道自己的坏处是比别人知道他的长处还多的,他就不能有这种信心相信到三天以后自己真过杭州!他这时愿意,敢,到时也说不定又害怕,愿意仍然留在上海,过安宁单调的生活了。并且他又想,时间还有三天,单是今天一出门,所遇到的就变幻离奇到意料之外了,那三天中尽事实可能,还不知如何延展这局面。也许到时他纵不缺少勇气,勇气却又全无用处,事情变了。

同时,他见到这女人青春的身体,轻盈的姿态,初熟鲜果似的情欲知识,又觉连三日后也不可忍耐,只想天赐其便,这时就能把这女人拥到怀中,尽量一饱。

他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原始性吃肉饮血的饥饿,又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守分知足的病态德性。他尽这两种心情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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