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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曾经观察演次要角色的好演员的工作。他们演的角色在全剧中只有两三句话,但演员不仅向作者不胜其详地问这个人的性格、外表、而且还追问他的身世和出身环境。
演员必须有这种确凿的知识,好来恰如其分地说出这两三句话。
作家也是一样。材料的蕴蓄一定要远远比作品需要的多才行。
我叙说了我写电报的经过。不过每一篇小说都有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材料。
一年冬天,我住在雅尔达。我每次开开窗户,便有许多檞树的枯叶飞进屋来。在地板上随风飘舞,飒飒作响。这不是那百年檞树的叶子,而是那种生在克里米亚山坡上的矮檞树丛的叶子。
夜里,从山间吹来寒风,山上覆着一层雪。雪在隐约的星光中奇幻的闪烁着。
住在隔壁的诗人间谢耶夫正在写歌颂英雄的西班牙(正是西班牙事件的时候)和“巴塞洛纳古代的天空”的诗。
诗人乌拉基米尔·卢果夫斯基用他雄浑的男低音唱着英国水手的古老的歌曲:
再会呀,陆地!船舰飘扬入海了,
在船尾后面留下海鸥的足迹……
每天晚上我们都集聚在无线电旁边,收听西班牙战况。
我们到西麦伊斯镇天文台去过。白发的天文学家给我们看星空——广袤的苍穹上几点远得令人眩晕的星光。
折射望远镜在天文台的圆屋顶下缓缓地转动着,时时发出钟表机械的声音。
时而有一阵黑海舰队教练射击的声昔,传到雅尔达来。于是长颈瓶里的水便震动起来,微弱的轰隆声传遍草原,在松林枝叶间响了一阵,便消失了。
夜里,看不见的飞机在天空中隆隆响着。
我读着弗兰柯论塞万提斯的著作。书不厚,所以我读了好几遍。
在当时四条腿的万字,开始迅速地在欧洲到处横行。亨利·曼、爱因斯坦、雷马克、斯蒂芬·茨威格——德国的一些高尚人士——都不愿作“褐色鼠疫”和魔鬼希特勒的同谋犯而离开了祖国。流亡者们都满怀着人道主义必胜的坚定不移的信念。
盖达尔领到我们这里来一条挺大的毛蓬蓬的牧羊狗,这条狗有一对笑眯眯的黄眼睛。盖达尔说这是一条山地的牧羊狗。
盖达尔那个时候正在写他惊人的短篇小说《蓝杯》。而且正在假装他根本不懂得文学。他总是爱装大老粗。
夜里,黑海凄惨地怒啸着。本来它白天也吼叫,但是听不大清楚。在浪涛的澎湃声中是比较容易写作的。
这就是当时“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组成了猎犬座。在这篇小说中,差不多可以找到我上边讲到的一切:檞树的枯叶、白发的天文工作者、炮击声、塞万提斯、坚信人道主义必胜的人们,山地的牧羊狗、飞机夜航和其他等等。
这一切当然结合成另外一种关系,写到一定的题材中去。
当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始终努力保持那种夜里山间吹来的寒风的感觉。这好象是小说的主导旋律。
。。
第十章 金刚石般的语言
(//小|//说//网)
你永远诧异于我国语言的珍贵:
每一个声音都是一件馈赠;都是大粒珍珠,实在的,有的名称比东西本身还要珍贵。
——果戈理
● 小树林中的泉水
许多俄国字本身就现出诗意,犹如宝石放射出神秘的闪光。
当然我明白宝石的光泽,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任何一个物理学家都能很容易地用光学法则来解释这种现象。
但是宝石的光彩仍旧引起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发出光彩的宝石里面,自身并没有光源——要摆脱这样的想法是有困难的。
许多宝石都是这样,甚至象海蓝宝石那样平凡的宝石也是一样。它的颜色简直说不上来。一时还找不出相当的字眼来说明这种颜色。
海蓝宝石照它的名字看来,是表现海浪颜色的石头。并不完全是这样。在它透明的深处有柔和的浅绿和碧蓝的色调。但宝石的总的特征在于它从内部灿烂地发出纯粹银色的(银色的,而不是白色的)闪光。
据说,如果仔细观察海蓝宝石,你就会看见一片静静的星星色的海水。
显然,就是海蓝宝石和其他一些宝石的这些色泽的特点,引起我们的神秘感。它们的美,我们总觉得是不可解的。
解释许多俄国字的“诗的流露”是比较容易的。显然,只有当文字表达那在我们看来是充满诗的内容的概念时,才是有诗意的。
但文字本身(不是它所表达的概念),譬如即使象“露水闪”这么一个普通的词儿,对我们的想象力的影响都是难以解释的。这个词儿的声音本身就好象表现着夜间远方雷电缓慢的闪光。
当然这个感觉是极其主观的。不能执着于这种感觉,而把它作为普遍的原则。我是这样意会这个词的。但完全不想强使别人也如此感受。
只有大多数这些富有诗意的词和我们的大自然有着关联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
俄罗斯语言只对那无限热爱自己的人民,了解他们到“入骨”的程度、而且感觉得到我们的土地的玄秘的美的人,才会全部展示出它的真正的奇幻性和丰富性来。
自然中存在的一切——水、空气、天空、白云、太阳、雨、森林、沼泽、河流和湖泊、草原和田野、花朵和青草——在俄罗斯语言中,都有无数的美丽的字眼和名称。
为了证明这一点,为了研究丰富准确的词汇,我们除了研究象凯果罗多夫、普利希文、高尔基、阿历克赛·托尔斯泰、阿克萨科夫、列斯柯夫、蒲宁和其他许多作家这样的了解自然和人民语言的专家的作品而外,还应该去研究主要的取之不尽的语言源泉——人民自己的语言,即集体农庄庄员、船夫、牧人、养蜂人、猎人、渔夫、老工人、守林人、海标看守人、手工业者、农村画家,手艺匠和所有那些字字金石的久经风霜的人的语言。
在我遇到一个守林人之后,这些思想对我格外明确了。
记得好象在什么地方已经讲过这件事情。如果是这样,便请原谅,只好重弹一番老调。因为这个故事对俄罗斯语言这个话题非常重要。
我和这位守林人走在一座小树林里。这个地方自古以来是一大片泥沼,后来泥沼干涸,便为草莽芜蔓了,现在只有深厚的多年的苔藓、苔藓上的一些小水塘和无数的矶踯躅还会勾起人们对往日的池沼的记忆来。
我不象一般那样轻视小树林。林中动人的地方很多。各种柔嫩的小树——云杉和松树,白杨和白桦——都密密地和谐地长在一起。那里总是明亮、干净,好象收拾好准备过节的农含的上厉一样。
我每次到这个小树林里来,都觉得画家涅斯切洛夫正是在这种地方找到了他的风景画的轮廓。在这里,每一支修茎,每一条细枝都挺秀如画,所以特别出色、动人。
在苔藓上,有些地方,象我已经说过的,会碰到一些圆圆的小水塘。里边的水看上去象是静止的。但假如仔细看下去,便可以发现水塘的深处时时刻刻涌出静静的水流来,有越桔的枯叶和黄松针在里面打旋。
我们在一个这样的水塘旁边站下,喝了许多水。这水有一股松脂的味道。
“泉水!”守林人看到一个拚命挣扎的甲虫,从水塘中浮起来,又立刻沉了下去,说道。“伏尔加河想必也是由这样的水塘发源的吧?”
“是的,大概是的,”我同意说。
“我最喜欢分析字眼,”守林人忽然说,难为情地微笑了一下。“真奇怪!有的时候一个字儿缠住你,弄得你坐立不安。”
守林人沉默了一下,把肩上的枪扶正,然后问道:“听说,您好象是个写书的?”
“是的。”
“那就是说,您用的词儿是经过考虑的?而我不管怎样努力琢磨,总难给一个字找到解释。人在林子里走着,脑子翻来覆去地想着词儿,这么想,那么想:这些词儿是打哪儿来的?什么也想不出来。我没有知识。没受过教育。不过有的时候,给一个词儿找到了一种解释,那真高兴。可高兴什么呢?我也不是教小孩子的。我是看林子的,普通的看守。”
“现在是个什么词儿缠着您呢?”我问。
“就是‘泉水’这个词儿。我早就注意到这个词儿了。我四面八方绕着圈子琢磨这个词儿。大概因为水是从这儿淌出来的。泉水产生河,而河水流过我们的母亲大地,流遍祖国各地,养育着人民。您看这多有道理——ролник(泉水),ролина(祖国),Нарол(人民)。而这些词儿好象亲族似的。好象亲戚一样!”他重复一下,笑了起来。
这些普通的词儿给我掘出了我国语言最深的根蒂。
世世代代人民的全部经验,所有他们性格的诗的方面,都蕴含在这些词里。
● 语言和自然
我深信为了充分掌握俄罗斯语言,为了不失掉对这个语言的感情,不仅必须经常和普通的俄罗斯人交往,而且还要经常接触牧场和森林、湖水,多年的柳树、鸟儿的啁啾和每一朵在榛丛下微颤的小花。
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幸幅的发现的时候。我在树木繁衍草原辽阔的俄罗斯中部也有过这样的一个夏天,——雷雨和虹霓的夏天。
这一年的夏天,在松涛声中,在野鹤的嘹呖中,在大朵白云中,在夜空的变幻中,在馥郁的绣线菊的密丛中,在雄赳赳的公鸡报晓声中,在少女们的歌声中(黄昏时分,少女们在草地上曼声歌唱,晚霞把她们的眼睛染成金黄色,第一层薄雾悄悄地弥漫在深渊之上),过去了。
这个夏天,我——用感觉、味觉、嗅觉——重新认识了很多词儿,这些词儿虽然在那个夏天以前我也知道,但很生疏,没有感受过。以前这些词儿,只引起一般贫弱的形象。而现在才知道每一个这样的词儿里,都包含着无穷无尽的生动的形象。
这是一些什么词儿呢?这种词儿是那么多,简直不知该从哪儿说起。似乎最便当莫过于从有关“雨”的词儿说起。
我当然知道有毛毛雨、晴天雨、霪雨、梅雨、疾雨、牛背雨,斜雨,骤雨,最后还有暴雨(倾盆大雨)。
但抽象地了解是一回事,而亲身体验这些雨,弄清楚每一种雨都包含着独有的诗意,独有的不同特征,却是另一回事。
到那个时候,形容各种各样的雨的这些词儿便又获得了活力,稳定了,充满了表现力。这时候,从每一个词儿里你都能看到、感到你所说的东西,而不是机械地单凭习惯说出它的声昔来。
顺便提一下,作家的语言对读者的作用,有它独特的规律。
假如作家写作的时候,看不见在语言的后面他所写的东西,那么不管作家选了怎样恰当的词儿,读者什么也看不见。
但假如作家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所写的东西,那么最平常,有时甚至是陈腐的词儿,都能获得新颖的意义,而显著地影响着读者,引起作家想要传达给他的思想、感情和情绪。
显然这里也包含着所谓弦外之音的秘密。
我们再回来谈雨吧。
有许多征兆和雨连在一起。太阳躲在乌云里,炊烟低压在地面上,燕子低飞着,公鸡不按时地在院子里啼着,白云象长缕的薄雾布在天空中——这都是雨的征兆。在下雨之前,虽然乌云还没有布满天空,但可以闻到水气的轻柔的嘘声。一定是从已经下雨的地方传来的。
于是,最初的雨点开始滴落了。“滴落”这个俗词,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开始下雨